中华周易研究会
先锋文学 - 聒噪者说
聒噪者说
作者:北村

  初日照高林
    ——常健

  一、案件
  更多的时候,远处的事物会比发生在近旁的事情更清楚。作为一个警探,我除了留心案情的线索之外,现场更使我上瘾。八月的一天,一个退职的聋哑学校校长死在他的寓所里,手里拿着一本《哑语手册》。对于我来说,死亡发生时,现场在百里之外。为了目击尸体死亡时的姿势,我必须驱车前往一个叫樟扳的地方,如果我驱车前往,夜雾或者风沙会遮盖我的双眼,在漫长的行车途中,那个叫林展新的死者的尸体渐渐变得僵硬,失去了原来的形状。林展新是在对一个神学教授实施调查时猝死的。我们可以听说,他不是死在教授面前,而是死在自己的寓所里。这个新上任的专案组组长直到临死前,对教授的情况一无所获。现在,我正在回忆一宗案件的始末,窗外,通往樟坂的黄土路在一些地方弯曲成蛇状,类似于折叠,不易看到尽头。我走在这条路上,精神无法集中时,记忆就是一条水搓成的绳子。如果路上不出意外,我可以在三小时后到达樟坂,可以在那幢红砖砌制的房子里看到死者,他死后的姿势,以及那本《哑语手册》,也许在现场,留下的只有被风吹干的血迹,尸体已在午后被运走。据我所知,林展新退职后第三年,重回樟坂,他负责对宗教研究所的神学教授朱茂新历史问题的调查。林展新是在一天黄昏抵达樟报的,三小时的汽车颠簸给他瘦削的脸蒙上了灰尘。他走进河边朱教授的寓所,随后朱茂新跟在他后面来到了岸边的几乎倾记的土楼前。朱教授把他送进了楼房后,离开了那里。林展新站在楼板上,看着朱教授走到河边,望着河水发愣。林展新觉得朱教授的身影在流动的水面上向上游移动,看了一会儿,他卸下行李走进房间,旅途使他疲劳。不久后,林展新死于一天夜里。
  我对教授一无所知。实际上,我没有见过他。在我的预感中,教授送走林展新后来到河边时,身后的情形不能重现。他能感到他的经历如同流水,它会在一些地方激起漩涡。在他不能看到的地方,林展新用水洗去了脸上的尘土,这幢四形小楼是一个聋哑学校的旧址,林展新洗净手脸走出门外,河边吹来的风激起了他的回忆,他感到学校的残垣断壁就像从水中浮现出来一样。河边,教授的身影不见了,林展新看见了一棵杨树。
  所有的疑点都集中在教授身上,因此,几乎所有的材料都是关于教授的历史。我在阅读这些档案和材料时,感到这些充满着对一个人的评价的字是一个一个增加的,它们构成词汇和词组,尔后形成文章,一个细心但很愚蠢的阅读者必须在阅读时用手抓住它的开头,然后寻找毛糙的另一端打了结的绳头。在档案中,唯一的印象是,这个勤俭的神学教授在孤灯下撰写文章。而唯一的结果是,在一宗故意纵火案里,教授的家什和文章被烧成灰烬。它们在教授的视野中起火的时候,他已经推开门页,走向河边,水可以灭火,这是一种常识。可是,当朱教授走到河边的时候,他感到他犯了一个错误:他无法把水引到宗教研究所。他被沮丧淹没了,没有回头,而是对着河水发愣。
  只有目击者才能撰写如此详尽的记录,他使用最一般的词汇,却可以记录一则残酷的事实。档案或者公文的语言是透明的,它的语式十分简约,利于看清真相。对于我来说,教授已不是陌生人,那连篇累牍的一堆材料详尽地记录了教授的经历、性格、禀赋和他的著作的索引,可以通过索引查阅那些著作,常被人称为在书页上涂满了心血的著作,可以折射教授细心地撰写文字的情景,逐字逐句地写满一页稿件,传导出不同凡响的声音。甚至可以重现那里的环境,比如河流、初生的杨树和聋哑学校的残垣,有时,疲倦的教授会走出门外,手里握着一本《宗教辞典》,来到河边呼吸新鲜空气。对于他来说,目前的环境和书中的情形是截然不同的两种风景。
  无论如何,我对教授的了解仅限于一堆文字,不过,这已经足够了。在茂密的句丛里,可以看见更成熟的教授的面容,这张充满倦容的脸一般是在写完文章后留下的,余下的唯一可作的事情就是更清楚地看到这张脸,作为一个警探,现场是更为可靠的东西。有时为了目击现场,我必须驱车走完大约百里的路程。可是,事情往往糟糕得无以复加,如果漫长的路途上出现意外,风沙会使我看不清方向,铺着碎石的危险路段可能让我送命。对于这条弯曲的路来说,危险就像丛林里的陷阶;或者我已到了现场,死亡已经发生,尸体的可怕姿势和现场的遗留物,把我那一点幼稚的希望彻底粉碎,我看不到他死亡时的情形。现在唯一可做的事是更清楚地凝视尸体上的那张脸。
  这张脸和拍回的照片上的脸没有什么区别。
  剩下的工作就是撰写案情报告。我坐在窗前,对窗外的景物熟视无睹,以便理清线索,写成一本完整的案录。我需要一种能力,把结果推到那张僵死的脸上,然而,直到现在,我对教授的情况还一无所知,或者说,我对教授已耳熟能详。依靠一本已经写成的案录,我可以做到这一点,但我必须首先撰写案录,甚至可以想象,我在模仿教授写字的姿势,他那特有的做学问的派头和写一本描红字册并没有大的区别,不同的只是内容。然而,作为一个警探,我更对事实充满了兴趣,为了写明事实,我必须跑一趟樟坂。根据现有的材料,教授住在一座临河的宗教研究所里,楼顶上架满了乱糟糟的电视天线。我无法走进他的书房,据材料记载,教授习惯把客人领出大门,到河边的草地上说话。由于看不到他的著作,朱教授看起来更像一个跑单帮的商人,他不戴眼镜。郊外的风贴着河上的水皮吹过来,暂时弄皱了河水和教授的脸颊,他一定有难言之隐。高宗教所最近的能住的地方,是那幢几乎倾记的聋哑学校的校舍,林展新就死在二楼靠东的房里。看来我除了在这里住下,无处可去。从这里应该可以看见宗教所的电视天线和河边的杨树,朱教授常在树下发呆,看得出他是那种孤僻的人。如果不出意外,我能看到平常的一幕;朱教授在写作遇到阻碍时。会走到河边散心,这已经成为习惯、同样,如果不出意外,习惯不容易改变。其实,河边没有什么值得流连的,所以,习惯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对于像我这样的陌生人(至少对于教授来说我是一个不速之客)来说,这幅情景单调得令人惊讶。
  他站在河边的样子绝对不会比他书写著作的情形更有趣。写书至少是在创造一种别人没有说过的话。而且旅途足以使我疲劳,而疲劳更让我沉溺于睡梦之中。在梦中,我还在不停地翻阅那本冗长的档案材料。我用食指和拇指不停地翻过一页页纸,随着页码的不断增加,事实就浮现在眼前。在我过夜的这座校舍里,野猫在断墙上逡动,这是我临睡前看到的景象,有时,人会把临睡前看到的景象做进梦里。那些用手指掀动的纸页沙沙作响,像是用泥土制成的薄片,如果小心一些,就不至于将它们毁坏。这种习以为常的重叠类似一种建筑的过程,结果是,这是一座纸做的楼房。
  我要阅读的材料无疑更多了。这是必要的案头准备。在我出发之前,我必须逐字逐句地读完它们,以便对教授的情况更为熟稔。可是,当我读完了材料之后,我让沮丧淹没了。我以为除了真相之外,我已对教授了如指掌。八月的一天,二处转来了一则朱教授的死亡消息,就像一把火可以彻底烧毁这材料一样,这则死亡消息无疑使我震惊。据此消息:朱教授在送走林展新之后,投河自尽了。一个自称看见过尸体的渔夫说,死者身上布满了铁锈,这个渔失以为网住了一条大鱼,惊慌使他丢弃了尸体。我感到消息的来源像一条河水。是什么致使了教授的死亡?我合上卷宗,即使我现在赶往樟板,也看不到现场,甚至见不到教授的尸体。
  我只能重读这份材料。
  即使我已到樟坂,也必须及时赶回,因为材料已与事实不符。
  是什么阻碍了案件的进展?就如同是什么阻碍了教授的写作一样,使他放下笔,走到河边,人们以为这是无数次闲暇散步中的一次,可是情形却起了变化,教授从一条河中泛起。显而易见,我是一个盲目乐观的人,急于看到尸体浮现的景象,包括河岸的杨树、残垣断壁以及一切现场的景色。我即使在樟坂,也无法获得蛛丝马迹,包括教授的尸体,这是我最重要的资料。在樟坂,作为一个陌生人,我可以走遍每一条街道和唯一的河流,但我只能记住那些富有特征的楼房、树木和两座房子之间的弯曲的土路,显然,这些还是很不够的。
  有时,在一条河心中,能听到另一条河上的浪花的声音。河道的弯曲使人不易于走通两条河,以及观察到它们的习惯的波纹。我直到现在,才从材料中获悉那条河的名字叫深水。林展新当时住在聋哑学校里,他没有任何念头想越过这条河,或者在河中游泳,他的水性极差。他也没有来得及走到不远的宗教研究所,重新拜访一次专案对象,他死得很突然。他是否听到了半夜里深水的呼啸。而材料中无疑地记载着,那天深夜,深水河的标高越过了危险的水线。林展新站在楼板上,河岸的景色让他感到疲劳,当他回房休息的时候,不会意料到自己即将亡命,更不能预测教授的生死。看来,他是那种疏懒的人。我翻遍了所有的案情报告和档案,最后发现,它们把我弄湖涂了,教授的面目被弄得模糊不清。他死了。
  朱茂新,对于这样一个平庸的名字,我最初可以获得简明的印象:这个神学教授是一个矮个子,西服粗糙,脸相敦厚而且沉默寡言,在这种人身上,一般来说,奇迹是不可能发生的。我想,也许我必须重新开始。
  重新开始的唯一方法就是原路返回,抛开这些资料。语言有时是一把利剑,它能轻易地刺死聒噪的人,关于这一点,朱教授本人更为清楚。作为一般的常识,教授的职业无非著作或讲课,这种人的寿命可以持续很久。直到他把话说尽,临终的情景与自然死亡没有太大的差异。唯一的突发事件是这些大部头著作变成有棱角的砖块,这种死亡方法是很奇怪的。
  我一面开始重新梳理案情的线索,一面留心樟坂的消息。在樟坂,我对教授的情况一无所获,尤其他的死因。所以,我必须从那里返回,重新找到通往樟坂的道路。为此,重读手中的材料成了一项最繁重的工作,可以从最清晰的结果(或称死亡)查起,回溯事件的经过,由此反推案情发展的逻辑、犯人犯罪的动机和经过,我一旦获得真相,立即把它们抛开,这就是我工作的一般情形。否则,我将徒劳地拿着一堆文字垃圾,可怜地站在一堆由破砖碎瓦组成的废墟上,找不到一条离开樟报的路。事实已经证明,樟坂已是一个是非之地。正如我走下楼房,登上汽车发动引擎,准备前往樟坂的时候,二处却传来了教授的死亡消息,这足以令我尴尬,我还没有到达樟坂就已经离开了那个地方。是什么阻碍了我的前行?
  无论如何,我必须走一趟樟坂,这应验了一句俗语: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在此之前,我必须首先放弃材料,使自己的头脑趋于清晰。就在我放弃它们的时候,可怕的记忆还让我想起那个聋哑学校的断墙,那些破碎的砖瓦和带有骑墙色彩的垣头上的狗尾草,以及犹豫不决的野猫。看来,一个人的记忆是不易消褪的,尤其是那些与死亡有关的记忆。不用想象就可以看到,这间陈旧的校舍是被风刮倒的,它的砖缝间的石灰已经脱落,露出斑驳的墙体。在危险没有发生时,谁也不会注意这些枝节。直到一场雨前的大风从深水河面吹来,校舍的主体像纸墙一样坍塌了,那些横飞的碎砖断瓦在地上滚动,楼房很快地解体。林展新在退职前废弃了这座陈旧的校舍,所以,学校倒塌时只压死了一只猫。这些事情发生在林展新离开樟坂之后,所以,他对此一无所知,以至于他重回樟坂时,已经认不出原来的校址了。他像一个瞎子,由朱教授领着找到了他原来住过的房子。看来,对于他所不知的东西,林展新是要重新学习的。林展新住下后,临睡前听到了深水河上的风声,不过,很快,他就被疲倦卷进了梦乡。
  在梦中,一种人们可以通常误以为是幻想的那种梦,与回忆交织在一起,当深夜的河风吹开它的绳结,事实便逐渐显形。林展新如果及时离开樟坂,驾车原路返回,也许就可以避开一场死祸。沿路的景物:例如公路上的上了白漆的香樟、加油站的红色标志、断裂的麻石里程碑,这些重复的印象作为到过樟坂的见证,都会随河风飘散。在冗长而单调的返归途中,重新梳理事件的经过,使真相更为明朗:这是一个最简单的问题,也就是教授的死因。朱茂新教授来到樟坂后,开始研究神学,对于一个本分的读书人来说,孤僻的研究生涯不失为一种适意的生活方式。事情发生得很突然,一个陌生人的到来打破了他的平静生活。这个人的到来牵涉到他的历史。离他住所不远的地方有一条河,河水的流速经年不改。这个叫林展新的人来到他的住所,向他说明了来意,他的说明并没有改变教授的心境。教授站在楼上,看见他离开了宗教所,向河边走去,他的身影在风中飘摇,陌生人在河边站了很久,仿佛对着河水回忆往事,这种思索来自于一种触景生情的情绪。河中央,一个捕鱼的人正在起网。
  我无法获得更准确的印象了,在乏味而单调的河流和楼房之间,没有吸引人的东西。在坍塌的聋哑学校原址上,堆满了砖块和瓦片、校舍倾倒的速度大于河水的流速,那些属于楼房一部分的罗纹青砖逐渐松动、瓦解,成为一块石头和土制的薄片,原先重叠的瓦片像被风吹开的书页,以一种断了线头的脱落姿势扩散开来。就是用手指击溃的书堆和断了书脊的纸页,以至于像教授这样细心的人也无法弄清它的页码。
  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烧掉了这些材料。在火光中,我干净的双手变得柔软。八月的一天,我重新上班,就得到了侦破教授死案的任务,随即的消息是:教授突然重新出现在宗教所里。
  在情形改变如此短促的时间里,我来不及撰写任何形式的案情分析。似乎一场凶杀刚刚发生、就已经真相大白。
  我得去一趟樟坂。
  樟坂。
  我预料中的樟坂充满了神秘氛围,它在静候一件事情的发生。谁也不能预期我的到来,却无疑都在一种等待之中。我以最简约的方式带上必要的枪械(虽然我认为它们毫无用处)、穿上便衣跳上一辆老吉普,因此省略了中间环节:比如取出案录,把它塞进上了锁的挎包,带上钢笔和墨水,以备不时之需,在匆忙的出发的瞬间迅速回忆一遍案情,并在回忆中辨认出那条河流上的波纹,河边的两幢砖房以及岸边杨树的原有轮廓。
  走夜路是一种不折不扣的探索。到达樟坂时已是白天。就教授的习性来说,白天是著书的好时光,而夜晚却是雾障。他习惯于在入夜时分走到河边的杨树下注视河水,倾听它的流声,似乎这些声音代替了他要说的话。而在白天,阳光使窗台,书桌和老式藤椅呈现原有的轮廓,教授感到他有许多话说,然而孤独使他缄默。一般情形下,他就是这样开始在稿纸上写下第一个字的。尔后的情形一发不可收拾,那些生动的比喻或抽象的思辨堆满了狭小的房间,在教授专注的思索中,那些书桌、竹椅和书橱被挤压得变形,像火中的印象:变得柔软和易于弯曲,就如一个凝神的人会忘却其他事物,教授甚至不能记全这些家什的称谓。然而事实上,只要不移动它们,谁也不能改变它们的形状。
  只有火能够把它们烧成灰烬。八月的一天,教授的写作遇到了困难,这种情况经常发生。他在书写一些文字时,突然对一个词的词根发生了兴趣,结果是他的写作陷于瘫痪。毫不疑问,他放弃了写作,披衣下楼,来到聋哑学校的废墟上散心。他能踩响那些断瓦,更能回忆学校昔日的繁荣。十年前,这个学校收进了第一批十名聋哑儿童,在开学仪式上,教授第一次认识了林展新。这个新上任的校长长着一副典型的南方人的脸型,显得沉默寡言。他请教授书写了一个横幅:我要说话。当他把那些聋哑儿童带到跟前来的时候,教授震惊了。那些儿童长着清秀得令人心碎的脸庞,鲜红的嘴唇之间吮着干净的修长的纤细手指。这些绝对静止和无声的印象使教授无言以对。在此后的白天黑夜交替如此迅速的时光里,教授感到昏昏沉沉。在阴沉的天空下,那座无声的校舍盘踞在废墟上,他能在恍惚中梦见阳光把夜色褪尽,那些聋哑儿童把手交给校长,他们和林校长一起唱起了颂歌,歌声和鲜血一起从双唇中流出。而一到黑夜,这些嘴就紧紧地闭上了。
  教授回到书房,风把稿子一张一张地揭起来,但没有吹落到地上。他看到那些家什都被移动了,致使整个房间改变了情形。只有在闲暇时光里,教授才能注意到这一切,但是,他仍然无法解释它们。教授感到手心冰凉,他走下了楼,重新来到河边。在那棵杨树下,他看见了自己的书房的阳台上站着一个人。
  这是林展新第一次拜访他。
  白天,他一觉醒来的时候,就感觉到聋哑学校开始上课了。这个学校听不到常有的书声和喧闹,这种奇异的感觉伴随着他洗完手脸刷净牙齿,直到他站在窗前,以一种习惯的姿势注视校舍的时候,聋哑学校在他的感觉中成了一座空城。他坐下来写作的时候,脑海中还回旋着这样一幅景象:第一个上学的儿童走进校园,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逐渐把学校填满。这种方式是悄无声息的,直到开始上课。教授拎着断水的钢笔,对着白色的稿纸犹豫。眼下,正在上课的学校和一座空校没有区别,或者说除了像教授这样细心的人,很难作出这种微小的区别。即使在放学之后,教授也无法静下心来写作,校园里至少还有一个人,林校长在一般情形下,是不抛头露面的。
  往往在这种时候,他会看到林展新走到河边,对着河水发愣,手里拿着一本《哑语手册》。看起来遇到了不顺心的事,教授很少关注人的心情,他只对神学感兴趣。现在,教授在恍惚中进入一种愉快的心境,然后在这种心境中写下第一个字。以下的情形单调得令人惊讶,他写出第二个字,然后形成词或者词组,然后组成句子,成为句群,形成文章也许是遥遥无期的事。他不能一气呵成,因为聋哑学校上课的声音会打断他的思路。通常在这种时候,他就到学校溜达,以把握思路的绳头,但有时候这样做并不容易,甚至很困难,如同站在一群牛面前,等待牛角奏出音乐,或者企图用水制成砖块。教授在这种情况下,只有用目光从这群学生中找出唯一能说话的人。
  毫无疑问,这个人是林展新。当教授发现他时,他常常正在对一群学生作手语。他们并不熟稔,顶多在河边散步时寒喧过几句,议论一些关于季节的问题以及河水的流速。在教授眼里,这些手语除了节奏之外一无所有(他对手语一窍不通)。但他可以肯定,这些手语表达着一些最简单的意思,诸如吃饭、解手,等等。他几乎就在这种猜测的心境中进入写作的,当他写出一连串句子之后,有时竟然遗忘了它们的意思,这种时候,他常常把目光投向窗外,杨树在原来的位置呆着,流水经年不改。有时树木变成了一个人,那是林展新在散步,当他结束散步走回学校时,教授已经写完十页稿纸,这种毫无生气的写作并没有使他的心情变坏,对于教授来说,最坏的事是他忘记了一把椅子是不是呆在原来的地方。
  很显然,哑童的发音方式是一种动作,它必须经过翻译。教授把这种性质作为一种例证写入文章,住在这种闭塞单调的地方,他无法获得更准确的材料。他感到河边的树叶的色彩单一得令人惊讶,一片叶子几乎是对另一片叶子的模仿。他写道——
  上帝说有了光,于是就有了光。
  他首先写下了上帝两个字。
  可是,当他写到“我”这个字的时候,手突然颤抖起来,情形的改变并不是出自思维的空白,而是聋哑学校的一丛火光,它在黑夜中十分醒目。教授在余光中瞥见一束类似阳光的亮点闪过之后,眼前出现了短暂的黑暗。沉溺于冥想的教授不易于苏醒,但他确乎感到似乎有一件事情发生,而这件事情仿佛跟学校有所联系。在这所学校里,他唯一叫得出名字的是林展新,他一般不在意别人的姓名,尤其这种平庸的名字。但他可以记起林展新沉默寡言的性格:这个孤僻的人一般不在白天出现(更准确地说,教授没有在白天见过他),他像是不能见光,如果眼力好。可以在夜色中将他与一棵杨树作出区别;再次,他像是只能缄默不能说话,原因十分简单,他在大多数时候使用手语,他是那种对工作很认真的一丝不苟的人。即便如此,教授在写到“我”这个字时,感到一种突如其来的紧张,以至于不能感到纸上的文字是什么意思,他这副愚不可及的样子是毫无生气的,连同他那堆文字,他感到他的写作比一次翻译还糟糕,可见一个专注的人被扰乱时的情形是多么尴尬。
  原因来自于他引用的关于火灾的一次例证,当然,就是聋哑学校的火灾:火不知从何而起,等他发现火光后,河水的波纹已被照亮。教授感觉到有了光、而且光芒已经把一切照亮。远远地看,学校的砖墙的石灰在火中剥落,浓烟代替了夜色。他知道夜里哑童已经走空,所以火填满了校园。显然,黑夜变成了白天,在被照亮的地方,校舍、树木、河流的轮廓重现,更有一个人,在火舌间扑腾,教授起先以为这是救火的人,后来他看出是林展新。他的姿势仅限于可笑地跨越火丛,当火光照临教授时,教授看见这个沉默寡言的人张开了嘴。从他的嘴型看,他发出了一个字:啊。
  当然,这仅仅是猜测。因为随后教授便中断了写作,他觉得应该去做点什么。凭借一点常识,他跑到了河边,但他马上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误。而且,私心杂念使他感到此刻有人进了他的房间,涂改了他的文章取走了他的稿件,使他的心血毁于一旦。
  这次火灾仅仅烧死了一个人,压死了一只猫。毁灭性的灾难来自于第二次火灾,它使校舍完全倾圮了。
  第二次火灾发生在我去樟坂之后。
  我到樟坂时已是白天,在白天,一切都比原来更清楚,所以,连篇累牍的材料显然是徒劳的努力,尤其是一个警探,更相信现场。或者说还在黑夜,是火光把一切照亮。现在看来,后一种说法更为准确。
  但无论如何,我认为我的车子已经越过黑夜,进入白天,因为我看见了火舌,火舌中的变形的课桌。更远的地方,一条河的线条在火光中变得柔软,我立即回忆起它的名字叫深水,教授在一份材料中供出了它。深水在这里形成弯曲,所以显得柔软,从弯曲的地方看它,仿佛间断一样。我的车子冲到河边,而没有在火丛边停住,很显然我想到了水,就像黑夜能够淹没白天,火也能被水浇灭。或者说如果火能够填满校园,那么水也能够,不同的是,它最终会流失,它会流出一条道,就像一条河流。现在,露水已经打湿老吉普的挡泥板,我向河边走去,最后我在杨树下站住了:我无法把水引进火区。我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看起来一定像是发呆,而且注视流水的样子愚不可及。
  可是,我来了。
  但燃烧在持续。依据我对案录的熟稔,我判断出事地点是一座废弃的聋哑学校。在这座空空如也的校园里,由于人迹罕至,所以无法明了它的格局,它像一个燃烧的迷津。我来了,因此,我看到一个人在火中扑腾,他疯狂地转动着脸,起先我认定他是个濒死的人,正在逃出火焰,后来我修正了这一判断。我看见他无望地举着一根树枝,甩打火舌的姿势类似舞蹈,而最后陷于失败,烧光了叶子的枝干又类似伞骨,那人被火光彻底照亮。这是我从河边奔向火区时看到的景象,我还能看到,一旦着火,火苗的体积便不断增加(这是无奈的譬喻),它以疯狂的速度扩大区域,火团追逐人的姿势像是滚动雪球,最后充满校园。它挤出一个人来,这个人正在徒劳地与火焰搏斗。
  醉心于救火的人会忽略一个事实:他已经被火焰包围,无论他扑灭了多少个火团,也冲不出火区,火舌会把新的空隙填满,这种增加的速度十分惊人。所以,我在奔跑中看到,这个救火的人被火舌挤成一团,无论他如何努力,终于捉襟见肘,像一个仓惶逃亡的人。他在冲向火舌的时候却像在远离火舌,最后纠缠不清,被烧光了眉毛和胡子,以下的情形不得而知,因为火焰暂时掩盖了他。这座聋哑学校现在火声震天,树木和椽子在燃烧中发出爆响,在地广人稀的郊区,这种喧腾引不来第二个人,即使火声比水声更响,我仅仅是一个不速之客,而且为火光所吸引。我通过这种亮光看见那个救火的惊惧地张大了嘴,他大概惊叫了一声。随后,更大的火焰吞没了他。
  我还是没有听出他叫出了什么声音。
  这声短促的叫唤迅速陷落了,最后出现了宁静。火灾的结果与一般的事实相符:在火焰慢慢减弱时,现场渐渐安静下来,在残火的热浪中,校舍的砖墙变得柔软,松动,烧松后的砖块开始脱落、溃散,这些貌似完整的砖头容易粉碎,变成沙末。那些课桌、黑板、秋千架和花圃是相继消失的,聋哑学校的必要设施不断减少,最后的残火把《哑语手册》烧成灰烬。风把这些灰烬吹走。还有什么东西,烧空了的校舍的原形,由松动的墙和脆弱的椽子搭成的空构,四面有最大的门(原有的门页、转枢和门骨已然不见),风就是从这些门中吹进来的。风刚吹临,这座空构就像纸楼一样坍塌了。
  我大吼了一声。
  在如此短促的时间里(限于我从河边向火区奔跑的空隙),它们的减少是奇怪的,这至少告诉我一种经验:一旦着火,火焰将充满内堂最后将它挤垮,所谓减少就是消失。或者说,已由火焰取而代之,这种增加最终也会减少,当残火消灭后,你就看不到任何东西了。也许还有废墟,我就是站在废墟上的人,但我看不到废墟,如果我不低头,我能看到另一幢楼房。
  依据我对案录材料的熟稔,我马上判断出那幢楼房是宗教研究所。因为另一幢楼房已被烧毁,河边只有两幢建筑物。宗教所是一种仿西式风格的建筑,楼顶布满了乱糟糟的天线,宗教所的宿舍区距此十里,只有单身的朱茂新住在二楼的一间由办公室改装成的房间里。
  可以说,我简直有些兴奋。火灾已经弄昏了我的头脑,我几乎只有依据案录材料才能回忆起一些事清。但是,眼前这幢房子无疑提醒了我,我记起了朱教授,这种兴奋是难以抑制的,尤其在一场火灾之后。我失魂落魄地走进宗教所,叩响了我能记起的他的房间,我的探询没有得到反应。我推开了门,书房里空空如也,除了书桌上的稿纸,稿纸上的字,甚至连一支自来水笔也没有。它类似一种搬迁后的房子,但我无法重现搬迁时的情景,所以,在我的预期被粉碎的同时。这些家什仿佛是在瞬间消失的。
  稿纸上写到。上帝说有了光,于是就有了光。另起一行又写道:我说有了神,于是就有了神。
  接下去的连篇累犊的分析和求证,是我所不能读懂的,那些充斥着术语和例证的文字占据了整本稿纸。这些语言除了朗读起来有些节奏之外一无所有〔我对神学一窍不通),但我可以肯定,这些语言表达着最复杂的意思。而且我至少可以明了,写完它们是辛劳的,必须逐句逐字,丝毫不比我写一份案录来得轻松,不同的是,它将形成一本很厚的书。而案录仅仅是一份看后即扔的材料。我几乎可以想象教授坐在案前耽于事务的面孔,无论如何,它使我这个外行人感到可笑。
  我来到阳台上。
  我一定看见了河流,它被称为深水。我一定看见了河边的杨树。而且杨树下有一个人在观察那辆老吉普。他的衣服被火烧黑了,脸上的眉毛和胡子已被烧光。最后他抬起黑脸看了我一眼。
  我认为他就是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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