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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锋文学 - 野猫走过漫漫岁月
野猫走过漫漫岁月

作者:扎西达娃

  天空和村庄

  在没有云朵的时候,天空的蔚蓝色特别显得虚情假意。天空和大地像一幅凝固的风景画。
  长年的寂静,声音在山区变得很重要,一声枪响,一声吆喝,_个呼哨都成为人们感知这个空间的鲜明符号。
  山谷中狭长的平原袒露在炽热的阳光下,田野上有很好的灌溉系统。到夏天,放水的农人不知躲在哪里与女人调情;要么枕在石头上进入长长的午睡。水从庄稼地满溢出来,流淌在布满碎石的乡间小道。这个时候会看见神气的庄园主骑在马背上,后面跟着疲惫奔跑的仆人,马蹄和仆人穿破鞋的脚踩在上面飞溅起晶莹的水花。庄园主发出粗鲁快活的叫喊。
  远远望去,村庄被郁郁葱葱的槐杨树和柳树环抱。长尾鸡站在房顶上啼鸣,蓝色的羽尾在阳光下闪亮。一个绛红色的小点在村中时隐时现,那是一个僧人进了村。
  村庄永远是一个古老的谜。
  艾勃虽然有个情人,他还是执意要离开村庄,他有过太多的幻想:要么看见自己一副商帮打扮走在[口戈]伦堡铺满石板的街道上,瞄一眼街边招牌上的英文字母,弯腰钻进一间幽暗狭小到处爬满苍蝇的咖啡馆,角落里有一位身影模糊的老板娘,她一定很漂亮;要么他看见自己站在城市一家豪华大酒店的茶色玻璃大厅门前当侍者,戴着镶金穗的大盖呢帽,笔挺的红色制服的袖口和裤侧也镶着金边,拉开一辆辆缓缓停在门厅前的小汽车的车门,毕恭毕敬地迎接从车里钻出来的每一位身份高贵的客人;要么,他看见自己是城市里的一名高级窃贼,在夜幕的掩护下……
  艾勃肯定不是他真实的名字,这里年轻的一代几乎人人都有绰号,他们的绰号形形色色稀奇古怪叫什么的都有,甚至有像“政策”、“汽油”、“劳模”、“共同体”、“一分钱”之类的叫人摸不清头脑的绰号,其实这些绰号都能体现出每个人的特征,比方说一个天生长相丑陋的姑娘便有了“灭火队长”的美称,一个有着丰满诱人的乳房的女人叫“柏林城”——成为男人们谁都想攻克的对象,矮小的侏儒叫“三种人”。
  艾勃要离家的前一天下午,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这给他的出走带来吉兆,因为到晚上左邻右舍提着礼品要为他悄悄送行,并且——少不了赖在他家里喝酒闲谈一直到第二天拂晓,夜晚的雨声会把客人们的声音掩没,使得庄园主和魔鬼们听不见艾勃出走的消息,这样一路上它们就不会跟在后面给他惹些麻烦。当然啦,逃亡成性的祖先们还教会了他们好几套与其说是欺骗庄园主和魔鬼不如说是欺骗自己的办法。
  下雨了,真好。艾勃心想。
  艾勃的伙伴是野猫,此刻这家伙不知钻到哪儿去了,艾勃四处找不着。这个时候,屋里的客人们谁也没注意到野猫正蜷在角落的垫子上打瞌睡。
  艾勃家的电视机和佛龛
  外面的雨声淅淅沥沥,客人们拥挤在艾勃家了,屋里烟雾腾腾。他们在艾勃面前把真心诚意和虚情假意的客套话说了一遍又一遍,到后来连他们自己都觉得很罗嗦很乏味,便坐在一堆看起电视来。
  离村庄几十里地的山坡上有一座电视差转站,负责制作和播出节目的小伙子叫阿波罗,他是个独眼龙,面目粗俗丑陋,人们常常正看得津津有趣时他就从画面里冒出来,他的舌头短而厚,所以发音总是含糊不清:“据本台刚刚收到的消息……”要么就是“现在播送一个通知……”随着插进一段歪歪扭扭的字迹,阿波罗哼哼唧唧地念叨某某家要举行婚礼了,欢迎各位届时光临;某人在地里捡到镰刀一把,请失主前来认领;某家丢失了一只公鸡,有知情者请告知定有重谢等等。每次节目结束时他还要蹦出来说一句:“这次节目是阿波罗为您播送的。”天长日久,他在方圆几百里地的人们心目中牢固树立起了自己的形象。人们常常在梦中也会看见阿波罗的一副呆若木鸡的丑恶面孔,在吵架时也会有人说:“你他妈的跟阿波罗一样傻!”
  同所有人家一样,电视机作为家中最昂贵和最重要的财产,艾勃起初把它置放在屋里最显眼的位置——靠北墙一排柜子上面的佛龛边,他打开后既没声音也没色彩,画面质量粗糙,如同在放映一部早期的无声电影:场景之一,大全景,慢摇:群山、雪峰、江河、贫瘠的土地、破烂的村庄、一幢颇有气派的白色庄园宅邸。场景之二,近景:一缕阳光透过庄园宅邸厨房狭小的窗户照进来,一双黝黑的手握住打茶桶的木杆上下搅动。特写:一个女仆的脸隐藏在阴影中,她的目光充满了邪恶和强烈的欲望。中景:她瞅着四下无人时,将一包毒药倒进茶桶,接着上下飞快地搅拌几次,哆哆嗦嗦倒进陶罐茶壶。场景之三,中景:月光下的女仆与管家模样的一个男人在树林里幽会。近景:男人掀开她的裙子两人倒进草丛深处。特写:男人一张显出痛苦和兴奋的脸,这张脸跟艾勃的父亲长得十分相象。场景之四,全景,慢摇:华丽的贵族卧室里的装饰、家具、衣物……近景:瘦如枯槁的老贵族躺在床上,被另一个年轻的女仆慢慢扶起身子,侍候他喝茶。特写,茶碗。场景之五,远景:拂晓前出殡的队伍,天空中密麻麻秃鹫飞舞的黑影。特写:一张张村民百姓麻木的脸。近景:女人们纷纷解除身上的首饰,披散开头发。场景之六,远景:另一个中年的庄园主的背影,他站在高高的屋顶阳台上,四周景色尽收眼底,一排农奴在田野上用木枷拍碎土块,他们衣衫褴褛,动作却很整齐,如同在表演一幕劳动的舞蹈。镜头拉近:新主人转过头来,他便是昔日的管家,如今已换上一身贵族的官服,头顶绾成一个发髻,上面插一根金簪,他神情悠然得意。场景之七,特写:一双手泡在一盆牛奶中,这双原先皮肤黝黑粗糙的手开始有些白嫩了。镜头渐渐推开,原先打茶的女仆摇身一变已成为珠光宝气的贵妇人。头戴镶满珠宝的三角形“巴珠”架,懒洋洋地坐在已属于她的华贵的卧室里,两个女仆在侍候她洗手。场景之八,中景:庄园旁的树林里,一个衣着漂亮神气十足的少年在老仆人的陪伴下在荡秋千,特写:少爷的脸,更像是少年时代的艾勃。
  艾勃的父亲直勾勾盯着电视机,喉管里发出一个干裂的爆破声就昏死过去,此后一连几天在昏迷中断断续续躁乱地叫喊:我不要看见……砸了它……不是我干的……电视机接收不到发射台的信号,却暴露了艾勃家族早年不光彩的丑闻,就是说,艾勃家族的祖先是仆人,他们密谋毒死了自己的主人,然后窃取了全部的财产、地位和庄园。艾勃的母亲只好对儿子沮丧地承认了这个事实,她也是嫁过来很久才知道的。虽然这已是祖上好几代所发生的事,但是这个罪恶的印记无法避免地深深刻在艾勃家族后代的每一个人的记忆中。艾勃惊慌失措,只好找他的伙伴野猫商量。野猫是外来的,无牵无挂,对人世间的恩恩怨怨并不在意。
  艾勃:要是邻居们晚上来我们家看电视怎么办,噫?这是什么节目,跟我们家里放出来的不一样,他们会想。呀,这是什么人干的!然后他们就盯住我父亲的脸,然后,盯住我的脸。这样一来怎么得了!我怎么跟他们解释?我的老辈是杀人犯。
  野猫:一定不能让他们看见,这关系到一个家族的尊严。
  艾勃:那只能把它卖了,要是别人抱回家打开一看,又看见,那怎么得了。只能卖给外乡人,卖得远远的!
  野猫:是电视机的位置没摆对吧。
  野猫果然预料得不错,原因很简单:是佛龛里的菩萨搞的恶作剧,他们不喜欢那玩意和他们平起平坐地摆放在一起,因为这样一来信徒们的眼睛只盯住机器而忘记神灵们的存在。后来艾勃把电视机搬到柜子下面靠门边的角落里,艾勃家族的罪恶史果然不再重演,显现出来的是跟所有人家一样的五彩缤纷歌舞升平的场面。艾勃的母亲激动得泪流满面,感谢菩萨消恶除灾,天天在佛龛前作长时间的祈祷,仔细把一只只银碗拭擦得光亮照眼,盛满圣水,撒进几瓣名贵的藏红花,并且还多添了几盏长明佛灯。这样一来,艾勃的母亲在深夜的冥冥之中也能听见菩萨满意的哼哼声。
  一般来讲,佛龛里的菩萨是宽容大度的。野猫曾多次劝告艾勃把他家里的佛龛清理一下,艾勃说那里是他母亲亲手管辖的地方,谁也不敢乱动。在外来的野猫看来,那里面像个宝囊似的塞满了乌七八糟不伦不类的东西。在雕刻着蛟龙和吉祥花瓣的这个一点五立方米的狭小空间里,体现了信徒在每个时代对世界的态度,除了永恒不变的铜佛像和经书以外,任何一样在信徒眼里属于新奇和不可知的东西都作为值得膜拜的偶像连同菩萨挤在里面被供奉起来,直到后来这些东西被人司空见惯才明白它们原本不属于神圣的东西只是人类发明的新产品后一件件被扫地出门,但此后仍有新奇的东西源源不断地被充实进来。菩萨是善良的,对无知的人们并不见怪,以沉默表示它的永恒和存在的价值。在昔日的岁月里艾勃家的佛龛里摆放过海绵、酒瓶、牙刷、圆盘指南针、灯泡、放大镜、水晶玻璃球、印有阿尔卑斯雪峰的明信画片(艾勃曾祖的爷爷:这是岗仁波钦圣山么?我早先去朝圣过。英国军官:不,它叫阿尔卑斯山。曾祖爷:阿——爱——背——时——这名字真怪,也许是你们的叫法。长官,你们很聪明,知道不能把我们的圣山背走,就把它画在小纸片上揣走,也就等于揣走了我们的圣山,我想是这样吧?英国军官把阿尔卑斯山脉所在的位置大体介绍了一番。曾祖爷:什么?你们家乡也有这座圣山,活佛说过岗仁波钦就是须弥山,它是世界的中心。长官,你不会骗我吧?世界出现了两个中心……既然这样,我会像金子一样珍藏它,谢谢)、废弃的电池、牙科医生用的手术镊子、收音机里的真空管、寒暑表、直到后来的《毛主席语录》本和毛泽东夜光像章(垂死前艾勃的爷爷:真是个宝贝,在黑暗也能看得清清楚楚,它不是显灵的神还能是什么)、袖珍电子计算器、好莱坞女明星的画片、录有大活佛讲经的TDK磁带、可口可乐易拉空罐(汉族商人:这是世界魔水,你尝尝吧。艾勃的父亲:要真是魔水我喝下去变没了怎么办,谁能把我找回来?汉族商人:这魔水的意思是它的味道里有酸甜苦辣,人人都喜欢。艾勃的父亲:那味道一定很怪很难喝。汉族商人:一定很好喝。艾勃的父亲:试试吧。儿子,紧紧揪住我衣服,别让我喝一口就变没了,我对汉人的话总是不那么相信……嗯,还真好喝)。还有一美元的绿色美钞(艾勃:这种钱我们没见过,不收。翻译:咿哩呜噜。美国游客:咿哩呜噜。翻译:这种钱到世界各地都能用,最最受用。艾勃的母亲:在来世也能受用吗?翻译:咿哩呜噜。美国游客:咿哩呜噜。翻译这位先生说,他想肯定也是能管用的,因为他没见有谁带着这种钱离开人世间后又把这些钱带回来的。如果你们不收更好,我用这些钱付给你们……艾勃:不,我收下了,我想这是顶好的钱)……
  野猫说:除了这张美元,其余的全都是一堆没用的垃圾。
  丰田出了毛病
  秋天,在那平坦的屋顶上,
  垒满像城墙一样高的青稞麦垛,
  吉祥,像夜空中的星辰,
  在天幕一样的树庄里闪耀……
  在乡间,偶尔还能听见人们瞻仰大自然的歌声。到后来,仅有的这些歌声也有点柴油味了。
  艾勃临走前的晚上发现丰田出了毛病,他既没时间也没本事去修理。真的,我宁肯一路上跟魔鬼打交道也比临走前跟一大堆乱糟糟的事情打交道好得多。他咕咕唧唧去找野猫。他相信野猫在这方面是修理能手。
  “你找错人了,艾勃,对于机械方面我是外行。”野猫说。
  “她不是一台汽车,是我的情人。”
  “兴许这回我还真能帮你点什么忙。”他低声问,“告诉我,她具体哪个零件出了毛病?”
  “这儿。”艾勃瞪他一眼,指着自己的脑袋,“是这儿,这是最复杂最难修好的零件。我不许你有太多的想像力。”
  “噢,我明白了。”野猫笑了。
  丰田是个十分飘逸的姑娘,野猪一眼就看出她命中注定总有一天要离开祖祖辈辈居住的长夜之中沉睡不醒的破烂村庄,而不是趴在流水淙淙的小溪边,面对满是砾石的荒野河水耗费自己的青春时光。一双傲慢挺立的乳峰在躁乱中不安分地跳动,令人想起挑战者的形象。她本来有个挺不错的名字,有一天她在山上放牧,一头豹子把羊羔叼跑了,她奋力追赶,翻过几道大山把豹子追赶得几乎快累死。只好放下羊羔跳进深沟里躺在下面嘴里吐血沫,看样子活不长了。丰田回村后四处向人们诉说这件事,让他们去把豹子抬回来。一群男人正七嘴八舌地谈论着刚离开村的一位大官,谈论他的威严,谈论他的随员,谈论他的汽车,很烦她在一旁喋喋不休说豹子的事,有人忍不住喝道:“你吵什么嘛,简直跟丰田一样。”说话的人莫名其妙,她的名字从此也莫名其妙地变成了丰田。
  丰田决心要跟艾勃一起远走高飞,她威胁说如果不带上她,等他走后她会放一把火把他家的房子烧掉,然后也逃跑。
  丰田发现野猫精得跟鬼一样,她请求艾勃把这讨厌的家伙赶走,她还想趁这撩拨人心的雨中的夜晚同艾勃去谷仓里幽会呐。亲热归亲热,房子日后还是要烧掉的,她边说边拉着艾勃的手去了谷仓。这是一座中世纪古堡的废墟,地下室的通道里,厚实的石墙透着阴冷的寒气,外面的风夹着雨点从狭长的石缝通风孔里灌进来。存放粮食的地下室房间挂着一把大锁,其余的几间地下室堆满了作饲料用的麦秸草秆,这些密不透风的软和的地方是年轻人幽会的场所。野猫跟在这对情人后面走进来,为他们划亮了火柴,一条破毡子下面铺了厚厚的一层麦秆,旁边一只小木箱上有盏铜质油灯,野猫凑过去点燃了灯,然后丰田和艾勒并躺在毡子上。
  丰田说:“野猫,你走吧,你要是心里馋,也找个姑娘去乐一乐,出去吧。”
  野猫说:“我不馋。”
  艾勃说:“他是我朋友,是我请他来开导你的。别管他,咱们干咱们的事。”
  野猫坐在一个角落里准备劝说丰田。
  丰田一口气吹熄了灯。
  野猫眼前漆黑,只剩下一阵稀奇古怪的声音。他强打起精神,搬出一套陈词滥调面对黑暗说起来:“丰田呀,这远远近近的小伙子多得像河滩上的石头,艾勃却是提着金灯也难找到的完美少年。俗话说:一千年也走不到一起的遥遥相隔的两条小溪,却能在大江大河里汇聚。你和艾勃的缘分是前世结下的,我一定要把她搞到手,她就是一个不可侵犯的仙女,我也一定要把她搞到手,你们俩就像是酥油和茶水一样融合,像二牛抬杠一样和谐,这情意任凭金刀银斧也劈不断,艾勃你回来啦,你说怎么办吧艾勃,他们说你已经不在人世了,你知道我们这里什么样的传说都有,看在这一窝孩子的份上,你让我和丰田怎么办呢,没想到她给我生出这么多孩子,一个个就像跳蚤似的从她肚子里蹦出来。你一去这么多年呐,就是人民代表大会也该换了好几届委员金子是不会扔掉的,感情是不会忘掉的,艾勃去遥远的地方是为了……我不知道他是为了什么,他没告诉过我,但肯定是为了给丰田你带回吉祥……”
  “滚你妈的!”艾勃在黑暗中突然朝他破口大骂。
  “真的,太烦人了。”丰田也在哼哼。
  “野猫你滚出去!”
  “为什么?”他问。
  “当”的一声,野猫耳旁被撞击在石墙上的金属声震得脑袋嗡嗡响,有几道火星在飞迸,不知他俩中是谁抄起了木箱上的铜油灯朝他砸来。接着他隐隐看见两条白溜溜的身体扑向自己,然后就是一场混战,野猫被打出了谷仓。
  野猫感到了失败后的羞辱,坐在谷仓外面的石头堆上愤愤想道:丰田的确出了毛病,艾勃也比较可恶。
  一则启事
  我儿野猫,夜出不归,失踪多年,特征:相貌平常,体格中等,好沉默,有思想。知情者请与老猫联系,定有重酬。
  多年前的战争仪式和谈判
  层峦叠嶂的群山寂静无声,炫目刺眼的阳光把白昼拖延得漫长,人们昏然坐在墙根下低垂头颅,懒洋洋的身体沐浴着太阳的温暖,阳光和烈酒不知不觉把人们的灵魂烤化了。
  闲时,牧羊人凝视着山脉的形状和颜色,默默感受它的永恒的存在和自身的渺小,面对这个缺乏生命和活力的荒凉世界,他渴望变化,萌发起幻想,他看见自己的手变成了一只巨人的手,像托一团羊毛似的把整个绵绵起伏的山峰轻轻托起,他的生命变成了一缕青烟超越了亘古群山之外的世界。
  奇思异想就这样诞生了,荒原和山区便是一个民族远古史诗和神话的发祥地,旷野便有了神性和邪气,有了涅[般木]世界和魔鬼地狱,也就有了淡淡的青烟,无处不见的白石玛尼堆,屋顶和山口上飘扬的五色经幡旗,悬岩峭壁上的石刻佛雕。在神秘的黄昏里,飘来一阵柔和静谧的晚风,将山脚下寺庙低沉的法号声传到炊烟缭绕的村庄。
  野猫不喜欢流血和暴力,但她还是把战争临近的消息带给沿途的村庄,他那尖啸凄厉的哀嚎长长回响在夜空。人们半夜醒来,从这毛骨悚然的声音中感到了可怕的不祥之兆。野猫的报警时常处于危险的境地,总有人追寻声音找来,在恶毒的诅咒声中用土枪朝他射击。只见火光一闪,他身体立即贴伏在地上,随着爆炸的枪声,他顺势在地上翻几个滚在黑夜的庇护下飞快地逃跑。
  战争动员令揣藏在骑马或跑步的信差们背后的黄缎包袱里,他们像接力赛般在古老的驿道上一站一站传递,把动员令传遍了分布在江河流域大山脚下的每一座村庄。
  这座村庄地势呈半坡形,低处是一条宽阔平静的江河,河滩上竖着几只无人照看的牛皮船,村庄与山脚相连,村里最高的建筑物是三层楼的庄园主的白色宅邸,破烂低矮的农舍像臣民匍匐在国王脚下一般围绕在宅邸四周。野猪蜷卧在宅邸楼顶平台的胸墙上,阳光烤在身上十分暖和,如果不是他眼皮下面的村庄接到战争动员令出现了异乎寻常的骚动和喧闹,他一定会在墙头上惬意地打起盹来。
  村庄飞扬起干燥的尘埃,空气中带着刺鼻的草屑气味和马汗的酸味,还有一股陈腐霉潮的气味悄然飘来。野猫看见庄园里的仆人们在平坦的打麦场上来回穿梭,他们打开了庄园里的兵器库,抱出一捆捆的铁矛***、长刀古剑,抬出一具具锈迹斑斑的沉重的盔甲在麦场上堆成铁山,又抬出一只只裹着牛皮外套的木箱。一群蓬头垢面的男性青壮年被集合在打麦场,精明干瘦的管家手拿一本沾满油污的长折条花名册一个个点卯,人群中不时地爆发出恶作剧般的哄笑。接着箱子被打开,庄园主开始为出征的战士们分发军服和铁甲,除了自带火枪和刀剑,那些家中一贫如洗的男人们给配发了兵器。这些所谓的军装其实是款式各异、质料华贵、色彩艳丽、缀满各种流苏穗带和琐碎装饰物的戏装,具有很可观的文物价值,都是保存了多少个世纪的古装,只有在冬季的宗教节日和秋天迎接丰收的节日中才被获准由差民百姓临时组成的戏班子穿戴出来热闹一番。由古代的军服渐渐演化成后来的戏装,从民俗学家们的著作中不难找到这方面的论叙,野猫后来在作家贝拉的那本《西藏文明的演变过程》的著作中读到:七世纪至八世纪……西藏人以伟大的征服者的姿态,出现在帕米尔高原、古波斯国和中原的疆土上,这个在马背上自由驰骋勇猛作战的民族在整个中亚地区到处游牧,安营扎寨……后来的几个世纪……宗教使整个西藏变成一片宁静和平的佛国,但是人们依稀能够看到他们的这种尚武精神。为了随时准备抵抗外族人的入侵,每年,大约在秋天,各部落的头人和庄园主都召集百姓举行战争演习,规定年青的农民和牧人带上自备的马匹、武器,重新穿上祖先遗留下的盔甲和古装,聚集在一起接受检阅,并举行骑马、射击、练武等各种项目的比赛。长年累月,这种战争演习在其它因素的溶和中逐渐衍化成一种仪式或某个节目而被固定下来……不论这位作家的论叙是否正确,野猫的确发现麦场上的男人们是如何边开玩笑边披红挂绿穿戴起这些古装,他们兴高采烈、神气活现地在家人面前炫耀着走来走去。层层叠叠的古装穿在身上已变得十分臃肿笨拙,还要在外面再挂上一副沉重的铁甲,由指头大小的无数块薄铁片用铁丝连接而成,压得战士们步态踉跄,洋相百出。整个麦场看不到一丝壮士出征前的悲壮的气氛,到处都洋溢着热烈的哄哄闹闹;喇嘛们哄哄闹闹跑下山来给战士们每人脖子上系一根念过无畏金刚咒的吉祥红布带,给他们的护身符里放几粒加持过密咒的青稞麦粒,以保证在不久的战争中显出刀枪不入的魔力;战士们哄哄闹闹举起自家的古剑、腰刀、***、带羚羊角叉的火铁长枪和火铳短枪吼叫一通后爬上了自家的马背,有些人骑骡子,甚至还有骑小毛驴的;女人们也哄哄闹闹往战士们脖子上挂满了哈达,捧着酒壶在“索呀啦”的歌声中给古装骑兵们没完没了地敬酒,以至于到队伍出发时不少人被灌得坐骑不稳,一个个从马背上掉下来,引起女人们开怀大笑。所有人都沉浸在哄哄闹闹出征前的仪式中,仪式在西藏人的日常生活中占有如此重要的位置,它的重要性有时远远超过了事物的过程和结果本身(贝拉语)。喇嘛们哄哄闹闹更加兴奋起来,他们大多是无牵无挂的年轻的僧人,他们一向比任何人对异民族的入侵都表现出更加强烈的仇恨和好战精神。到后来,上百名年轻的僧人不顾德高望重的寺主的阻挡,一同唱起他们的寺歌:
  我们的主寺是甘丹颇章
  我们为此而感到无尚荣光,
  犹如碧蓝的天空悬挂着一座金顶帐篷,
  放射出耀眼的光芒。
  在平静的岁月里我们祈祷***长寿,
  在战乱的年代里我们是
  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
  他们激昂高歌组成一支队伍跟随在出征的马队后面大步而行,谁也没有朝后留恋地张望一眼。
  “当时,我们发现了一只猫,”一位从战场上侥幸生还的战士回忆道,“几天来它一直跑在队伍的后面,全身黑得发亮,皮毛真好,只有两只眼睛是金黄的,它老是跑在队伍后面,你只要回头看看它的眼睛就知道这只猫跟着我们是有它的想法的。这很不妙,我的同伴甲[口戈]对我说,恐怕我会被打死,我觉得我的护身符不会显灵了,一路上绳索断了两次掉在地上,这肯定跟那只猫有关系。后来他真的被打死了。我们大伙都察觉到了有些不妙。一个叫单增的小喇嘛懂兽语,他朝猫呜呜喊了两声,猫也回应了几声。单增就对我们说,我只猫要和我们谈判。你想想,那事很滑稽,但是喇嘛和头儿们真的照办了。你想呵,我们还专门搭起一座大帐篷,里面摆放了矮桌、卡垫,端上了茶点和煮肉,帐篷门前还铺设了长条地毯,旁边站了两排卫兵,里面坐着两个堪布,一个管家,两个文书,单增是翻译坐在中间。另一张桌子是专门给猫准备的,这家伙鬼鬼祟祟踩着地毯走进来,生怕有人要揪它尾巴似的。大管家捧着阿西哈达让单增过去挂在它身上,它当然不可能回敬什么礼物,它是猫,我们没有办法。看着它跳上桌子从盘里叼了一块煮羊肉吃了半天,又趴在碗边***进了半碗酥油茶,然后坐在卡垫上用爪子洗自己的脸,用舌头***理身上的毛,像个妖冶的贵妇人打扮了很久,我不知道它是公猫还是母猫,我们都远远地围在帐篷外面往里看……
  “你是谁?”单增问。
  “我是一只被通缉的野猫。”
  “他们问:是谁在通辑你?”
  “我父亲。”
  “他们问:你父亲是谁?”
  “老猫。”
  瘦弱的文书用竹笔频频在粗糙的纸上飞快地记录。
  “好吧。他们说,你要跟我们谈些什么?”
  “回家。”
  “是你要回家还是要我们回家?”
  “你们。”
  “为什么?”
  “不要打仗,不要流血。”
  单增把话翻译过去后,那边众人一阵窃窃不安的低语。
  “他们说什么我听不清。”轮到野猫问单增了。
  “他们说……唉,他们说你是只卖国猫,噢对了,请问你是哪国猫?”
  “国家不是为了猫而存在的。”
  “原来是这样……噢,他们想知道,这场战争我们是胜还是败?”
  “败!……他们又在说什么?”
  “他们说,也许搞错了,你可能不是我们的保护神。”
  “我谁也保护不了。”
  “噢,他们想知道,你父亲长得什么样儿?”
  “样子比我老。”
  “我还是想像不出,我从没注意猫老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你有没有名字?”
  “我说过我叫野猫。”
  “我叫单增。我有两个哥哥。一个懂牛马羊语,一个懂鸟语,我懂猫狗语。我知道懂鸟语的人很多,猫语最难,懂的人最少……噢,咱们光顾了唠家常……他们又问你呐,问你还想吃点什么?”
  “我吃饱了。”
  “你平时吃老鼠吗?”
  “我一见它们就恶心。”
  “怪了,猫不吃老鼠。我觉得你是一位不会给我们带来吉祥的预言师。”
  “也许是这样。”
  “噢,他们又告诉你。听着野猫,有神灵的保佑,我们永远是战无不胜的。”
  野猫沉默一阵,用人类的语言明白无误地对众人说:“回去吧,尊敬的喇嘛们,你们精通因缘学,可是对战争一窃不通。这场战争我们注定失败了。”
  众人骚动起来,一位喇嘛指着野猫低声咆哮:“打死它!它是魔鬼!”
  单增说:“我白费了口舌,原来这家伙会讲人话。”
  接着那边桌上的碟盘碗盖夹杂着茶水、糖果点心和肉块一齐朝野猫飞来。野猫似乎并不理睬这番袭击,慢腾腾跳下地朝帐外走出去。两旁的卫兵纷纷躲开,他们拔出刀剑在空中挥舞,发出胆怯的驱鬼的叫喊,却没人敢上前靠近。野猫走出没多远,身后一阵密集的石块飞来,力量却不猛烈,不痛不痒地落在野猫背上。野猫没有逃跑,只是低下头慢慢离去,怀着满腹的心思,仿佛对某种希望产生了破灭。

  导弹和关于城市的话题

  一架直升飞机在城市上空盘旋,不知是出于军事目的还是作地质勘测,或者是在拍电影,要么就是在监视某一区域和寻找什么人。野猫疑心他父亲坐在上面正用望远镜搜索自己,他溜进一条窄巷里躲起来,并在墙壁上写下一行字:我们如何逃避父亲的追捕?
  走出窄巷是一个僻静的街口,路边一个少女坐在小货摊旁,有着几分野性的美,她兜售炒胡豆、野酸根茎和烤面饼,这种祖先们咀嚼的零食如今没什么人喜欢吃了,只有乡下人和零花钱很少的小学生来买一点。野猫却馋上那些香喷喷的炒胡豆,便时常来陪这位寂寞的少女。在小摊旁转上几圈,用脑袋和身体在少女的腿边亲昵地蹭磨几下然后跳进她怀里哼哼道:“咪呜——咪呜——咪呜——姑娘你若肯赏给我几颗胡豆,我就给你讲个故事。”
  少女抚摩他的黑色皮毛,喂了他几颗胡豆,不屑一顾地说:“又来那一套哄小孩的民间故事:一只狗,一只猫,一只鸟什么的饿了就向姑娘要吃的东西,然后就编出一段什么国王呀仙女呀妖魔呀什么的神话来。真——没劲。”
  “那你要听什么?”
  “伤感一点的。我许久都没哭过了,总遇不着让人抹点眼泪的事,你说这日子过得有多糟。”
  “是这样,”野猪颇有同感,“我早已是欲哭无泪了。”
  少女听了哈哈大笑。
  野猫痴痴望着她,过了会儿说:“你的模样很像我从前要好的一位姑娘,她叫丰田。”
  “我叫桑塔拉,各种性能都比她好。”她说。
  “进口的?”
  “国产货。”
  “桑塔拉。你的情人一定是司机。”
  “嘿!他技术高超,开起来像野马,能把人颠簸死,”她扮了个鬼脸,“在床上。”
  桑塔拉把野猫放在地上,拍掸着腿上的灰:“猫,我该收摊了,你也回窝去吧。”
  野猫很有礼貌地打听她的住址,她告诉了他:“您想晚上来找我吗?”
  “也许来。”
  “我的朋友都不喜欢猫,他们兴许会把你赶出去。”
  “没关系,我会老老实实呆在一边的。”
  到晚上,野猫尽量把自己打扮得像个缅腆的大学生,据说这种模样很时髦,比较受女孩子们的青睐。流行的穿戴是:戴一顶窄边圆帽,脖子上系一条米灰色羊毛长围巾,穿深色西装,腋下夹一本深奥晦涩的诗集。他按照桑塔拉说的地址走进古老的世俗区,小巷像迷宫在住宅区里绕来绕去,黑暗中高高低低的窗户里透出的灯光仿佛对夜路人诉说着每个家庭的故事。野猫走进一家半掩着大门的院落,在二楼漆黑的通道里拐了几个弯,听见从一扇门里传来音乐声便知道是桑塔拉的家了。桑塔拉的母亲在厨房看电视,屋里亮着一盏昏暗的灯,电线和灯泡上沾满了苍蝇。她母亲是卖酒的,厨房的角落里放着几只大酒坛。他一进门就感到屋里有种阴森梦魇般的鬼气,还有一股浓烈刺鼻的陈年酒酸的馊臭气味。另一扇通往里间的门挂着门帘,野猫不知道桑塔拉是否愿意见他。老太婆告诉他里面乱糟糟的,如果他急于想找个姑娘的话,她可以把他介绍到附件的邻居家去。野猫想了想说他只坐在这里喝一杯酒就走。老太婆听了高兴得眼睛发亮,起身将他让坐在矮方桌旁的床边。趁她忙碌时他把门帘拨开一条缝,看见里面几个男女青年像蛇一样扭摆着身体在跳舞。老太婆为他端来一杯酒,悄声抱怨来这里的年轻人一点没教养,宁肯从外面扛回几大箱啤酒也不愿买她的酒。野猫喝了一口酒就哭丧起脸,这酒又酸又涩像某种工业化学剂,觉得满嘴的牙齿都快被蚀落掉。老太婆尴尬地说:“唉,唉,我能把酒酿出这种味道,也算是有本事了。”
  “这酒都放馊了。”野猫咂咂嘴说。
  “那当然。放了有三十年,卖不出去。瞧瞧,那儿还有两坛子。”她指了指角落。
  “这不会把人喝死吧?”
  “这我不知道,说来全都怪我丈夫。他可是很不一般哩。”见野猫很有兴趣地听,她就像寻觅到了多年不见的知音,挨坐在他身边滔滔不绝说起来:不知从哪儿窜来的一个男人,是个酒鬼,当初死皮赖脸要跟我结婚主要为了能免费喝酒。我辛辛苦苦酿造出的酒都要被他喝掉一大半,从太阳还没升起一直能喝到月落西头,一边喝酒一边唱忧伤的歌开始怀念他过去的情人,每天都得昏昏沉沉,醉也醉不死,醒也醒不过来。她忍无可忍,终于对他进行了谋杀,把他扔进了盛满酒的大铜锅里,锁上门在外面痛痛快快玩了几天就去了警察局自首,等警察赶来一看,他淹泡在酒坛下睡得很酣甜,还咕咕地冒出一串串气泡,人们把他打捞出来,他昏睡了九天醒来后再也不喝酒了。但从此以后他脑子变得不清醒,成天疯疯癫癫,在外面跟一个邪道的巫师学了些妖术,回到家就在他老婆身上作实验,趁她熟睡之际在她的头颅顶部开出一个小眼。把我身上的精气全放出来了。孩子,你把手掌放在这上面试试。野猫将信将疑地把手伸在她头顶上,果然感到一股侵骨的寒气直穿掌心。她抱怨从那以后她身子骨总是阴弱风寒。后来又把一只青蛙移植进她的左眼睛里,她扒下眼皮凑近野猫说看看它还在不在,他盯住她的一只枯干浊黄的眼睛看了半天也没见里面有只青蛙。它在里面睡着了,现在不肯现出来。为了让他相信里面确实有一只青蛙,她让野猫用手指在她左边太阳穴上用力弹几下把它弄醒,他刚弹了两下就听见从她脑袋里传出呱呱的一阵叫唤,把老太婆的半边脸震得直颤抖。孩子你弹得太重把它惹火了。她捧着半个脑袋呻唤道,这下它该折腾我一夜了。这样一来她酿出的酒就永远是一股醋酸馊臭的味道,她的手艺从此彻底废掉了,再也酿不出香甜醇美的味道。后来?后来他发现自己闯了祸就跑了,我原以为他找到了过去的情人跟她一道逃跑了。后来才知道他作了一名瑜伽师,把自己埋在地下什么地方,再也不出来,谁也找不到他。他那个时候很有点名气,叫艾勃。你回去问问你父母那辈他们也许都听说过。
  “原来是艾勃。”野猫笑了起来。
  “怎么样,听说过吧?”她有几分得意。
  “没想到他跑进城里学坏了,他过去是个挺正派的青年。”
  “你从哪儿知道的?”
  “他是我朋友,很久以前了。”
  “那时你是作什么的?”
  “我是一只野猫”
  “噢——这回我信了,他提起过你。”
  老太婆说既然是过去的朋友,如果他想跟艾勃说说话,她可以给他一个电话号码,她说这个号码很好记,却不容易拨通,就是按1234567……顺序一直到188,总免不了会拨错一个数字。
  后来他们看起那台黑白电视机播出的节目,索然无味。没完没了地介绍科技博览会上展出的某种光学纤维新技术。趁老太婆看得挺入迷,野猫想知道桑塔拉什么时候出来见他,便悄悄地撩开门帘,他们正成双成对踏着轻柔缓慢的音乐节奏搂抱在一起轻轻摇摆。一个小伙子搂着桑塔拉,双手在她背部动作优美地上下抚摩。
  “喔,那个人在摸她的屁股!”野猫发现这一情况,悄声告诉老太婆。
  “她的屁股很臭。”老太婆并不理会。
  “呀!他们互相都摸起来了!”野猫大惊小怪地喊叫起来。
  正陶醉在情欲中的年轻人被他的叫声吵乱了心绪。那个跟桑塔拉跳舞的小伙子长着一颗狮子头似的硕大的脑袋,他抄起一把椅子骂骂咧咧冲出来朝野猫头上砸来。野猫本能地身体朝上一蹿,脑袋重重地撞在床头板上,一声惊叫从梦中醒来。
  按照梦中那个奇特的号码,野猫走进路边一间公用电话亭,投进几枚硬币拨起号来。的确有些困难,快拨到头时总会拨错一个数字,直到第三次才终于接通。
  “哎?”一个闷声闷气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星球上传来。
  “艾勃,我是野猫。”
  “你是怎么打听到的?”
  “我找到你老婆了,是她告诉我的。”
  “我老婆?”
  “你说你坏不坏,干嘛往人家眼睛里放一只青蛙?”
  “让我想想……你弄错了,到现在我还没跟任何女人结过婚。”
  “我说错了!是我作了个梦,看来这梦挺灵验的。”
  “野猫,你还好吗?”
  “老样子。”
  “你父亲怎么还没把你逮住?”
  “所以我还在东躲西藏。哎,你还记得丰田吗?”
  过了一会儿,那头说:“挺想的,她大概早把我家的房子烧光了。”
  “是烧光了,她说话总是守信用的。我也一直在找她。已经快找到了。”
  “你一直都想跟她结婚,见她的第一面我就看出来了。”野猫听出了艾勃的声音有几分醋意。
  “现在我不想跟她结婚了。”
  “为什么?”
  “她一定很老了。”
  “你总是这么年轻,不觉得日子很难熬吗?”
  “你把自己埋起来不觉得闷得慌吗?”
  “野猫,你别再打扰了,我需要宁静,绝对的宁静。”
  “出来吧,艾勃,你若是胸怀大志就出来和宇宙飞船去别的太空翱翔,宇宙大着呢,何必往地狱里钻呢?”
  “野猫,总归说来你到底还是个凡夫俗子,看来你永远也无法达到空灵的境界。”
  “去你妈的空灵境界吧!”野猫气呼呼挂断了电话。
  他走进附近一家叫“夜光杯”的酒吧,在一间火车座式的半封闭包厢里他发现了梦中见过的那个狮子头的家伙。两人见了面,点头一笑,野猫走过去坐在他对面。野猫对那晚上扰乱了他们的舞会表示歉意,狮子头咧嘴一笑,说:“也怪我,喝多了,没看清你当时是一只猫,差点没伤了你。”
  “没关系。”
  “哎,我说你干嘛有时要变成猫呢?”
  “那是作人难的时候。”
  “你喜欢喝什么酒?”
  “威士忌。”
  “咱们口味很合得来呀。”那人招手要了两杯酒,看起来他跟这家酒吧的女招待混得挺熟,转过身跟送酒的女招待调笑一番后,以长兄的身份对野猫说,“老弟,我看你挺忧郁,挺孤独,我认识不少女孩,什么时候给你介绍几个。”
  “谢谢,我一人独处惯了。”
  “你真够让人羡慕的,我就没这造化。”他摇摇头说,“她们老缠着我,这可要命。当然,我也有点不自觉。”
  后来,野猫经常在“夜光杯”酒吧里和他一同喝酒,两人成了朋友,他叫导弹。
  导弹在城市规划建设局工作,自称在美国留过两年学。但有的人说他那两年是去广州倒腾服装去了,还蚀了老本,人家亲眼看见的;也有人说他在上海的南京路上摆地摊卖假药:银翘(用草羚角冒充)、麝香(空麝香袋里填塞的是干牛血)、虫草(用面粉从模子里压出来的)、藏红花(用某种可疑的野生植物冒充)、孟加拉虎骨(牦牛身上的某根骨头),也是人家亲眼看见的。导弹为了避谣,便拿出加利福尼亚大学柏克莱分校颁发的硕士文凭给大家看。那又怎么样,有人不服气,这个年代还有什么不能伪造的——从钞票到护照到古典名画到百万富翁的遗嘱,一张文凭又算得了什么。但谁也不能否认这个大脑袋的家伙具有相当高的文化水平,有文化的人一眼就看得出来,那真是没法伪造的。导弹还狂热地信仰马列,光是厚厚的几大卷《资本论》他就啃了五通,但是人家就是不让他加入共产党。他对生活充满了希望也充满了悲伤,对这座城市充满了迷恋也充满了仇恨,一谈起这方面的话题野猫常常便成为他唯一的听众,他首先会引用一位不知名的诗人写的一首诗:
  城市/是野蛮部落的延续/是哲学家苦闷的废墟/是游吟诗人的最后归宿/是古典英雄失败的战场/是政客策划阴谋的密室/是老人叹息的地狱/是妇女觉醒的摇篮/是年轻人堕落的迷宫/是儿童性早熟的催化剂/是罪犯脸上的假面具/是野狗们的乐园/是野猫躲避父亲的匿形藏影之地……接着导弹以哀怨的口气诉说起城市的种种罪恶和种种弊病:市民没有城市意识,缺乏对它的自豪感和责任感。到处垃圾成山,厕所里的粪便在大街小巷流淌。大清早送葬的队伍把破簸箕陶罐随便扔在十字路口中央甚至交通警察的指挥台上。五色经幡旗不受法律的制约可以悬挂在任何地方。豪华饭店绿茵茵的草坪上竖着从某个工业化国家进口的昂贵的地灯,却成了野狗们的公园,它们在上面戏嬉玩耍,繁衍后代。虔诚的朝圣者不顾时代的变化仍沿着古老的线路磕着长头,在繁忙的交通干道上他们照样身体朝前一蹿匍匐在马路中间,使来往的车辆急速刹车,司机们颇有耐心地等待他们不紧不慢一步一磕地横穿过马路。连犯罪手段也是那么古老却很有效,两个进了城连方向都辨不清的农民,在深夜从一家大银行的金库里盗出三百多万元的现金,使用的竟是最原始最笨拙的办法,用钢纤铁锹一阵轰轰烈烈的敲打,把墙壁挖出个洞从里面扛了两麻袋钱大模大样扬长而去。导弹说尽管这座城市配备了现代化的多功能体育馆、通讯卫星地面接收站、超级商场和西方人经营的假日酒店,但它还是顽强地保留着农村特色,居民区的市民在院里喂牛养羊,小职员们在自家门前开菜地。城市还有许多朝圣的康巴人安多人用破烂帐篷搭成的原始部落。
  “城市是个半成品。”导弹说得口干舌燥,总算给城市下了个定义。接着又自我解嘲地说,“我呢,也是个次品。”
  私生子导弹谈论起自己的母亲丰田时,口气总有几分不恭,说她过去经历的一切他都记得,甚至记得小时候手背上被臭虫叮一口的事,可就是记不清她儿子的父亲是谁。
  “这是有可能的,比方说,她当时被灌醉了,或者被打懵了。”野猫解释道。
  “是吗?”导弹狐疑地问,“这么说来她过去的生活作风很不严肃。”
  “我不这样认为。”
  “你是她过去的情人,说话自然要护着她。”导弹直勾勾盯着野猫看了半天,突然说,“他妈的!你总不会是我的父亲吧?”
  “绝对不是!”
  “那我就放心了,要不然这辈分都不好算。”
  “也许艾勃是你的父亲。”
  “艾勃,艾勃。想起来了,我曾听见我妈在梦里说起这个名字。”导弹问,“他是谁?”
  “他才是你母亲的情人。你多大了?”
  “二十八。”
  “哦。也不对。”野猫算了算感到失望,“人家在地下就已经修炼了三十年。”
  导弹听了他母亲丰田过去的事,觉得那个时候的人都傻乎乎的不开窍,对于野猫也曾想把丰田搞到手他表现出宽宏大度,挥挥手说:“这是可以理解的,在那个时代,你们的觉悟都不高嘛。”

  一起事故
  几个年轻人到一家舞厅里去跳舞,他们厚起脸皮上前邀请了几个姑娘,她们配合得很好,在幽暗的灯光和绵绵如诉的音乐中,他们紧贴在一起互相磨蹭,彼此能感觉到对方撩拨情欲的身体部位。他们后来发觉自己怀中的舞伴变得越来越沉重,稍一松手就往下坠,好不容易等到一曲终了,他们气喘吁吁地把姑娘们抱到座位上,然后逃之夭夭。他们谁都没看清楚自己舞伴的模样,却互相证实了他们的舞伴都是身体饱满手感丰腴的姑娘。这使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起了自己初恋的情人。
  他们在街上招手拦住了一辆出租汽车,又玩起一套别出心裁的游戏,他们不坐进车里,要求司机打开后箱盖,他们挤进了狭小的尾部后箱里。司机是一位身材瘦小,表情神兮兮的小老头,瞪着一双古怪的眼睛关上了后箱盖。
  汽车在夜晚的高速公路上飞驰。
  司机无意从倒车镜里看见一团白色的物体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立刻缩成小小的斑点迅速消失了,接着是两个、三个……
  后来在警察局,司机受到审讯。
  那几个年轻人密封在后箱里,时间一长,排出的一氧化碳气体使他们感到窒息。他们无法忍受,于是掀开后箱盖纷纷跳下车时被摔死了。
  警察:“你一共摔死了几个人?”
  司机一怔:“四个。”
  警察:“老兄,你可倒大霉了。”
  逃亡中,强盗和他的保护神
  查巴钦布是一位有权有势的庄园主,他的绰号叫花椒。在一年一次的庙会上,一大群随员、女仆人簇拥着他坐在高高的阳台上观看民间歌舞的演出。像群星之中升起了月亮,花椒不意从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发现一位美人。花椒并不知道这位叫朗萨雯波的美人是空行母的化身,经过一番纠缠,他命令仆人将一柄五色彩箭插在朗萨斐波后颈的衣领上强行为自己的儿子许配了这件婚事。朗萨雯波嫁给花椒的儿子后终日闷闷不乐,一心想着遁入空门做一名佛教徒。尽管她小心伺候丈夫和公公,还是遭到小姑子的嫉恨,她在父亲和哥哥面前挑拨说朗萨雯波在外面与耍猴的艺人有奸情,被她抓住了证据,花椒和他的儿子一怒之下把朗萨雯波打死了,她从天葬合起死回生后便去了一座叫色拉亚鲁的寺庙,在寺内霞加强林活佛门下做了弟子。花椒得知这一消息,便率领村民组织一支武装力量去攻打色拉亚鲁寺庙,决心要讨回儿媳妇。一时间天昏地暗,刀矛林立,吼声如雷,到处腥风血雨。朗萨雯波出现在寺庙墙上,对花椒父子进行了一番痛斥后显现出空行母的真面目,把修行时披戴身上的白布当作翅膀,高高地飞向了蓝天。花椒父子见状大惊,当即扑倒在地向空行母叩头认罪,表示从今往后一定要弃恶从善,皈依佛门,才免遭惩罚。从此花椒一想起那件事就有些害怕,但他作为一方权贵,仍旧四处作威作福,横行霸道。当他知道艾勃出走的事,便带领两个民兵闯进艾勃的家。丰田和野猫正坐在屋里和艾勃的父母一起喝茶,丰田显得很悲伤,野猫在轻哄劝她,同时琢磨着怎样尽量把她搞到手,说不定没两天文勃就从半道上回来了。艾勃的父亲起身开了门,他们一伙就闯进来,花椒气急败坏地揪住老艾勃推推搡搡,边抬起脚踢他的屁股。花椒长着一具肥大的身躯,动了一阵手脚后累得气喘吁吁地说:“这家伙跑啦?没那么容易,他往天上飞我也能抓住他脚后跟把拖下来,他往地里钻我也能揪住他尾巴把他拽出来。”
  老艾勃身体蟋缩成一团,只露出一对竖起的大拇指含混不清地哀求着,他的老伴把一床毯子裹在他身上,像守护受惊的孩子似的守护着自己的丈夫,无言地望着在屋里来回踱步的花椒。两个卫兵背着步枪像两具木偶机械地跟在花椒身后踱来踱去,他们肩上的枪口用红布卷堵塞着。我是不是给这两个家伙鼻子上一拳,他们会像砍倒的木桩一样倒下去,然后我夺下步枪用枪托在这个大人物高高隆起的肚子上狠狠捣一下。丰田呆呆看傻了眼,她没想到野猫如此英勇,干得如此利索漂亮,我不知道一个家伙的帽子里是否藏有一颗子弹。丰田死死抱住了那家伙叫道:“野猫你别管我快逃吧,我会永远等着你。”那个戴卷边礼帽的小个子民兵仿佛察觉出野猪的意识流里暗藏着危险的杀机,他果然从帽檐缝里取出澄黄铮亮的一颗子弹,他把尖溜溜的弹头在头发里摩擦了几下,摘下步枪,拔出红布卷,拉开枪栓把子弹推进了膛,一半暗示一半威胁地枪口不时朝野猫方向扫来扫去。
  “我知道你。”花椒伸出肥肠般粗短的指头戳在野猫胸膛,“你这个坐在山上不念经,走下平川不干活的家伙。我知道你是那家伙的同谋。这是我管辖的地方,你这个外来的乡巴佬,趁我现在脾气还好的时候最好滚得远远的!滚到我圆圆的眼睛看不见的地方去!滚到我薄薄的耳朵听不见的地方去!滚到我红红的嘴巴喊不到的地方去!滚到我尖尖的鼻子闻不到的地方去!”
  就这样,野猫也只好逃跑了。
  花椒回到自己的官邸,丰田就跑来告密,告诉他说野猫原来是被他父亲通缉的对象,谁要能把他交还给他父亲就能得到一大笔赏钱。他高兴坏了,这样一来他不仅有机会能进城去玩一趟,说不定还能得到这笔数目可观的酬金。
  第二天早上,花椒把全村人都召集在麦场上,民兵们扛着枪在场外警戒。花椒坐在一张木桌后面,旁边站着他的几个属下,他呷了一口茶,用十分威严的声音说:“听着,各家各户通知你们家的青年男子,不管是有老婆的还是没老婆的,有儿女的还是没儿女的,打猎的要从山上叫回来,种地的要从田地叫回来,经商的要从市场上喊回来,病着的要从床上扶起来,死了的要从天葬台上驮回来。明天第一天,后天第二天,大后天第三天,我令你们以智勇双全、不怕流血牺牲的精神,分头去把那个名叫野猫的外乡佬抓回来。他是个危险的敌人,是被通缉的要犯。你们不许借口说他高高地飞上了天空,不许借口说他低低地钻进了地下,不许借口说他被有权有势者庇护了,不许借口说他被无权势者偷走了,不许借口说他变成了狗追不上,不许借口说他变成了猫找不着。活着的我要看见他睁开眼睛的模样,死了的我也要看见他闭了眼的尸体。”
  接下来,花椒的部下开始念花名册,把村里的男人划分成几个追捕的行动小组,每个小组又具体划分了尖兵组,搜索组,联络组,宣传组,后勤组,然后又配备了枪支弹药,绳索镣铐,马匹饲料。
  到第三天出发时又是一番哄哄闹闹的仪式,最后男人们东倒西歪骑在马背出村开始了这场旷日持久大规模的搜捕行动。
  没多久,丰田烧了艾勃家的房子,也逃跑了。一路上她哼着那首流传甚广的歌曲:
  你走过漫漫长夜,
  不用诅咒,没有感伤
  也没有眷恋……
  一条灰色的小道默默躺在寂静的荒原上,岁月把它遗弃了。从这条小道上匆匆而过的旅人除了强盗和逃犯,就是私奔的情侣和偷运武器黄金的走私者。小道旁有一块大岩石,刻在石壁上的一尊菩萨塑像的浮雕已褪尽了颜色变得模糊不清,岩石顶上盘踞着一只孤独的苍鹰,偶尔发出一声长长的啼鸣在无声的旷野上回荡。这是一片令人生畏的死一般寂寞的荒原。每一个路经此地的旅人都不敢放慢疲惫的双眼,惟恐被死神留下在此长眠不醒。就这样,刻在岩壁上与阳光和风雨作伴的孤零零的石雕像被匆匆而过的旅人彻底忽略了,没有人停下脚步朝它看上一眼。
  如果不是那只苍鹰一声啼鸣扇动扑响的翅膀离开岩顶腾空而去,丰田也不会警觉地抬头朝那边张望。太阳正偏移在岩石后面,刺眼的强光迎面射来,晃得丰田眯起眼睛。一轮五颜六色的光环罩在岩石周围如同黑魍魍的怪物。除了岩石的轮廓,她看不见上面的浮雕,却看见了野猫躺在岩石下面阴影的地方,就像是被人杀死后扔在那里似的。她两根手指含在嘴里打了个响亮的呼哨——这个牧羊女的唿哨后来一度在大城市里的女孩子们中间流行起来,成为她们在街头招呼男孩时的一种时髦——尖厉的唿哨声通过岩壁折射进野猫耳朵里,所以他被惊醒后坐起来看看头顶上面,以为是菩萨吹出的口哨。
  风低贴着寸草不生的大地阵阵拂过,荒原发出沉闷的低喘声。丰田抬头按住头顶,似乎想按住在她脸上不安分飘动的头发。
  野猫起身朝她迎面走去。两个没说什么,继续并肩而行。野猫的手掌搭在她后颈脖上,她的皮肤温暖而细嫩。在这遥远的旷野大地上不期而遇,两人多少有些迷惘。
  一路上都有人追捕你,打听你。休息的时候丰田告诉他说她每到一个村庄都会被那里的公安特派员审问她是不是去找他的。这些公安特派员都是些表面老实巴交不动声色的年轻农民,个个歪斜着脑袋,手指夹着一根烟,总是把自己装扮得很愚蠢的样子麻痹对方。野猫说他们干嘛兴师动众地抓他回去,他不是已经被驱逐出村了嘛。丰田承认是她告的密,这样花椒就会把他送到他父亲手里,野猫一听也就无话可说了。
  两人在荒原上行走了几天,来到山脚下一座破败的小尼姑庙,里面只有两个老尼姑,此地人烟稀少,好不容易见有两个香客进来朝拜,老尼姑十分高兴,热情地招待他俩吃喝,还好言相劝挽留他们多住几天。野猫把一个老尼姑叫到隔壁,问她们愿不愿意收他老婆作门徒,他说他也打算出家了,也好给老婆找条出路。老尼姑听了激动地说这一定是她们老姐妹俩天天在菩萨面前祈祷的结果。这座小庙最兴旺红火的时候曾有过二十一个尼姑,后来有一支探矿队来到附近干涸的河边安营扎寨竖起了井架,全都是小伙子,他们一下班就打扮得漂漂亮亮成群结伙装模作样来庙里朝拜,闹得年轻的尼姑们个个心神不宁,最可恶的是到周末他们还开着汽车来把尼姑们接到工地上搞联欢舞会,搞了几个周末的舞会就把一些尼姑的肚子搞大了。临走时勘探队开了个欢庆大会,庆祝在这里探出了矿石,同时也为十九对青年举行了集体结婚仪式,又热热闹闹开走了。从此这小尼姑庙变得冷冷清清,香火渐弱。老尼姑成天心急如焚,眼看来了一位远方的姑娘愿留此处遁入空门,也许是尼姑庙即将兴旺的吉兆,老尼姑感动得几乎要给野猫跪下来叩头。野猫说他老婆虽想出家,毕竟夫妻恩爱有些难舍难分,他问老尼姑有什么***让她吃了昏睡几天,等他走远了她自然心也就静了。老尼姑毫不迟疑照野猫的话去做,丰田刚喝了一碗茶就倒在床上睡死过去。
  “善男子,我们就不留你了,你快走吧。”她们把丰田抬进厢房里催促他说,“你放心,她七天之内准醒不过来。”
  野猫无牵无挂继续在荒原上游荡。有一天他忽然发现身后遥远的地平线出现一个黑色小点,他马上猜出是丰田,便慌忙拔腿跑起来。丰田是个健壮的姑娘,***在她身上几乎没起作用,她只昏睡了一天就爬了起来。她曾经一口气不停的跑过几座大山把被叼走的羊羔从豹子口中夺回来。就像乌龟和兔子赛跑,野猫刚跑到前面一片灌木丛林就被丰田追赶上了,他知道丰田决不会轻饶他,便在灌木丛里折断几根粗长的带刺的荆条拿在手中当武器。
  丰田说:“野猫,你把我卖给尼姑庙得了多少钱?”
  “我一分钱也没得到。”
  “你身上没钱还跑什么?”
  “丰田你干嘛老缠着我。”他吊丧着脸嚷嚷道,“你有本事去参加国际马拉松长跑嘛,我看你说不定还能拿个好名次。”
  “我能拿第几名我自己心里有数。哎,野猫,你把我当个包袱往别人家一存,自己就溜了,未免有点太缺德。”
  “我也是想给你找个归宿,人生总得有个归宿嘛。”他辩解道。
  “那你的归宿是什么?”
  “我……还没找到,我不正在找嘛。”
  “我替你想好了一个归宿。怎么样,愿意吗”?丰田冲他妩媚地挤挤眼皮。
  “作你的丈夫!”野猫明白无误地说。
  “怪不得艾勃说你很有想像力。你不觉得把你交给你父亲更合适吗?”
  “丰田,你不能这样做。”
  “我能,我能做到。”丰田步步逼进。
  “那么,只好拼个你死我活了。”野猫沉下脸来,明知没有获胜的希望,他还是抄起荆刺条朝她猛扑过去。丰田拔出食肉用的小刀毫不含糊地也向他冲来,两人在旷野上打成一团,谁也不叫唤,知道叫也没用。阵阵扬起的尘土形成一缕缕的小旋风朝荒原轻飘远去。他狂舞着荆刺条把丰田身上的衣服抽得稀烂,绽裂成缕缕布条,但斗了没几个回合他就感到手脚绵软,被丰田打得东倒西歪站立不稳。丰田脸上被荆刺条抡划过几下惹怒了,也用小刀在他胸前割划出一道血口,野猫哇的一声惨叫跌倒在地上,眼神立刻变得黯然失色。
  丰田也颓然坐下,她衣服上的碎布条在荒野的风的吹拂下像柳枝飘扬,她的脸蛋、胸脯和臂膀的皮肤上面布满一道道奇妙的红线,她深深吸一口清新的空气,凝视远方的雪峰若有所思地沉默一阵,接着咯咯笑起来;“你这个家伙,这下弄得我没衣服穿了。”
  “你还是看看我吧!”野猫有些无赖似的仰面躺在地上,四肢乱蹬嚷叫道,“反正我流了这么些血也活不长了。”
  “你死不了。”丰田撕下身上的几根布条给他的伤口严严实实地包扎裹紧了。
  “谢谢你,丰田。”
  “谢也没用。我还是要把你捆起来交给你父亲。”丰田又撕下裙子上的几缕布条,反正她已是衣不蔽体,也就不在意了,她把布条拧结成一根绳子准备捆绑野猫。
  他们在吵吵闹闹中没察觉一位骑马的老人停在离他们三十步远的地方,当丰田看见后大吃一惊。他像是一头从未见过的怪物,鼻于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整个五官是一堆奇形怪状的肉疙瘩扭挤在干羊皮般乌黑的脸上,他身体裹在充满膻噪气味满是油污的羊皮袍里,犹如一尊裹成泥胎的肉身佛像,他苍老得像幽灵,像祖先的化身,叫人猜不出生命究竟还能藏在这具腐朽身躯的什么地方。然而他还活着,缓缓转过头巡视这荒无人烟的四周。跟他一样苍老衰弱的瘦马低下头,在没有一根干草的碎石地上嗅来嗅去。
  躺在地上耍赖不起的野猫看见了丰田脸上的惊诧,他眼皮朝上一翻,看见一个倒立的形象,那头老怪物胯下裹在马肚外的毯里露出一截乌亮的钢管,显然马肚下藏着一支经过改装的步枪。草原上的土匪装扮成普通牧人靠近对方时,在翻身下马那一时刻像变魔术似的便从马肚底下抽出步枪端端握在手中。马背上的老人身上隐藏着神秘莫测的传奇色彩和野蛮残忍的表情。野猫头脑一片空白,他仿佛嗅到了火药和血腥的气味,嗅到了土匪强暴地扒开女人的衣服时从她身体里散发出的肉体的乳香,他嗅到历史的气味,他好像猜到了这个神秘陌生老人的身份,他是死神的代理人,在野猫的记忆中,没有谁离他这么近的距离还能活下来。野猫霍然坐起来,结结巴巴张着嘴想喊出什么。
  “不错,我就是扬佩达基。”一个从天宇飘来的沙哑低沉的声音,因为看不清老人脸上歪扭成一团的五官——它们没有变化,像是蒙着一具丑陋的面罩,所以听起来这声音有些恐怖,像是冥冥之中的死神在替他说话。
  扬佩达基!这本身就是一个魔鬼的名字。近一个世纪以来它在草原上家喻户晓,他的名字曾出现在城镇乡村报告栏的通缉令上,出现在政府的档案中,出现在军事情报处的机密文件中,他是本世纪高原最后的一名大盗——下个世纪的英雄好汉该是恐怖分子了——他那惊险辉煌的一生中披挂着鱼鳞般片片闪烁的传奇色彩使多少文人墨客杜撰出的强盗故事变得黯然无光。在大半个世纪的强盗生涯中,他抖动缰绳自由驰骋在九十多万平方公里——比一个法国加一个英国的土地面积还要大——的西部戈壁草原上,到处留下了他罪恶和正义的故事。
  “你想把我怎么样?”野猫望着高高骑在马背上的扬佩达基朝他过来,他坐在地上屁股一点点向后挪,“我刚死里逃生你又想杀了我吗?”
  “是她想杀你,这个狐狸一样漂亮的小娘儿们想,我亲眼看见的。”野猫这下看清楚扬佩达基开口说话了。他张开嘴巴满口没有一颗牙,如同一个黑暗的山洞。
  丰田听见强盗自报出的名字后像野兔般蹦跳着奔跑起来,缠在她腰身的碎布条像是短跑冠军冲刺过终点后的飘带上下飞扬。她怎么也跑不远,只是围着野猫和强盗跑着大圆圈。这是一个对圆圈着迷的民族(贝拉语)。哪怕是在逃离死亡的途中她恐怕在搞什么诡计想出其不意用她手上可怜的十五厘米长的小刀去袭击本世纪草原上最著名的大盗,也算是胆量过人了。
  “是他想***我!”丰田远远地停下来大声喊道,“他是头野兽,把我的衣服扒光了。喂!老强盗,你有多余的衣服吗?”
  野猫真担心丰田转眼之间会被一枪搁翻在地。这头骑在马背上的老怪物却在姑娘充满青春活力的叫喊声中苏醒了过来。野猫看见强盗松弛浮肿的眼皮底下的一对眼睛像镶嵌在古松树皮里的两颗小小的黑钻石闪着熠熠的光芒,正欣赏地打量着丰田近乎赤裸的肉体,然后他哆哆嗦嗦从胯后驮在马背上的一只皮囊里摸索一阵,掏出揉得皱巴巴的一团花布扔在地上。丰田跑过来捡起抖开一看,野猪认出是一面星条旗,他见老人脸上像是有几分愧色,便猜想大概是他前不久从某个探险旅游或登山的美国人的宿营地偷来的,不禁有些感慨:这个不可一世的大盗,昔日和正规部队勇敢交战的光荣的岁月已一去不复返了,如今年岁已高,单枪匹马,落魄成干些偷鸡摸狗的勾当的草寇。
  “这是哪个臭娘儿们穿过的花衣服?”丰田翻来覆去找不到袖筒在什么地方,只好把星条旗裹在身上。
  扬佩达基缓缓回过头对野猫说:“举起你的左手。我的孩子,把手腕翻过来。”
  关于扬佩达基流传甚广的说法是:他有着惊人旺盛的情歌,也曾无数次从企图置他于死地的女人们的暗算中死里逃生。那些崇拜和热爱他的女人们只要生下了他的亲生骨肉便道从他的意志给孩子们身上都作了标记,只要是儿子,都在左手腕大拇指的虎口背上文有 形黑记,女儿则文在右耳背后。这一说法后来得到了证实,经有关部门初步调查统计,扬佩达基亲生的儿女们多达数千人,甚至包括在城里的一些著名学者、官员和艺术家。当然也不排除个别的赝品,有些人出于好奇或崇拜或别的什么想法也给自己的孩子做了这样的标记。
  野猫听说过这事,他觉得只有扬佩达基才能救他使他能逃出父亲的追捕。他举起右手恶作剧般在空中晃来晃去使扬佩达基看以清他手背上究竟有没有标记,直到他发现老强盗脸上有几分恼怒地拧动起来才停止了晃动。扬佩达基慢慢才看清举起来的是毛茸茸的一只小野兽的黑爪,他仔细定神一看,原来是一只鼠头鼠脑憨态可掬的黑猫蹲在马蹄下扬起前爪像是亲热地跟他打招呼。
  “啊,你是一只猫,原来你是我的保护神。来吧,猫,跳上来。咱们朝前走。”强盗说。
  野猫轻巧一蹿,跑进了扬佩达基怀里,把马惊吓得吊起脖子慌乱地原地踏步。
  “魔鬼!你把他变成猫了。”丰田慢慢醒过神,大惊小呼起来,“你把他带到哪儿去?他是我丈夫!我们是闹着玩的!哇——呀——!强盗,愿神灵咒死你!”
  强盗快马加鞭,风一般冲进平坦坦无遮无拦的大荒原,正进行他最后的一次远征。
  丰田懊悔不已,她又一次失去了作妻子的机会,只好回到小寺庙里作了尼姑,从此静心修行,她极有悟性,很快成了有名的瑜伽母。每逢十五圆月当空,她会在梦中显现出观世音菩萨雍容气度的慈祥面孔,并且看见艾勃和野猫像两尊金刚神守护在菩萨身边。
  蚂蚁们
  时间:秋末之夜。
  场景:“夜光杯”酒吧。
  人物:两个女招待、领班、客人、导弹、野猫、一个失意的剧作家、几个彼此都熟识的小伙子。
  导弹的神情有些反常,显得激动不安。他的上司——城市规划建设局的老局长身患重病,刚刚去世了。老头子独身一个无家无室,把导弹当作自己亲生儿子一般对待。他生前就是找不到机会解决导弹入党的问题并把他提拔到领导岗位上来。病重期间导弹时常守护在他身边,为表示这些年对导弹的歉意,老局长在弥留之际给导弹讲叙了事隔多年仍处于保密阶段的一件关于这座城市的惊险的秘事——作为对他的信任和某种补偿。
  城市北面一座大山顶上不知什么时候突然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湖泊,仿佛自然界经过了几百万年的演化进程它在短短的几天之内就完成了。根据调查的资料表明,湖泊的蓄水量十分可观,只需三分之一的水就足以将城市十层楼以下的房屋建筑通通淹没。地质水文站的专家们曾经上去测量过,湖泊是规整的圆形,湖岸呈倾斜的坡形,周围岩石坚硬光滑,湖面离山顶有近百米深的距离。根据计算,既使这里的气候出现反常使年降雨量变得像热带最稠密的降雨区,湖面最多也只能升高二十米,看来不会对城市构成任何威胁。至于它是怎样突然形成的,地球物理学的专家们正在进一步考察,测绘局的专家们也准备在地图上标出这一新冒出的湖泊。
  有些事情就是说不清楚,在一个冰天雪地的冬季,驻扎在山顶雷达站的几个士兵偶然发现下面的湖水突然上涨了,起初他们感到挺有趣,下到湖边去测量,发现湖面每小时升高870毫米,这一速度是惊人的。士兵将这一情况报告了有关当局,当局派了专家爬上山进行了详细的观察和测量,发现水位确实在猛往上涨,即使用肉眼对着望远镜也能看得出来。专家们将获取的数据通过综合计算,得出的结果是:如果一直保持这个速度继续上升,大约五天之后,湖面就会满过山顶。从地势上测量,南面一侧山顶凹陷成一道弧线,犹如一只碗边的豁口恰好对着城市,也就是说靠城市方向的山势最低,湖面一旦满过山顶便会从这个豁口溢出,然后以一千多米高的落差形成一个巨大无比的飞瀑喷泻而下。城市面临毁灭性的大灾难!专家们带着这个极其恐怖的消息火速赶回城。最高当局召集了紧急会议,导弹的上司——老局长作为城市管理方面的专家也出席了会议,起初谁也无能为力,有人劝最高当局向全市人民发布紧急动员令,迅速组织力量疏散居民,转移重要财产,搬到城对面南山上,只好让这座千年文明的古城毁于一旦了。但军事部门立刻作出否决的反应,几位将军说,谁都知道目前边境局势紧张,双方都在集结大量的军队,随时都有爆发一场大规模战争的可能性,这座边境最重要的大城市一旦遭到淹没,无疑等于自己给自己的后方基地投掷了一颗原子弹,整个战略将处于完全被动的局面,敌国如果乘机发动战争,后果将不堪设想。专家们经过研究提交了一个方案:在山顶的另一头用炸药炸出一个比靠城市山顶更低的一个缺口,让湖水流向北面山下。由于整个城市北部重叠起伏的山峦形成一道天然屏障,这样一来虽然会淹掉山那边的几个县的地区,城市却有生存的希望——如果确实能够炸出一个大缺口的话。这是一个艰巨而复杂的工程,时间迫在眉睫,当局立刻确定了这一方案,建立了临时指挥中心,从军队调来三个工兵团往山上成吨成吨地运炸药,天知道运了多少。工兵们从湖岸的内壁和外面的山崖同时爆破,炸掉一层岩壁清理出砾石松土又继续向纵深发展,如同把一只厚木碗边沿的内外侧一次次慢慢削薄,最后才有可能炸出缺口来。如果人们回忆一下就能记得起几年前的一个冬天,城市的山上惊天动地的爆炸声经日不绝于耳。为了不引起全城的混乱,当局封锁了消息,设置了警戒线,任何打猎和登山的人都不得进入这一地区,工程在秘密进行,人们都蒙在鼓里。湖水令人畏惧地不停地上涨着。军队的士兵们没日没夜拼命地干着,与湖水抢时间,一切按原计划顺利进行。在水位涨到标出的警戒线之前爆破工程已如期准备完毕,在湖岸外侧最后一层薄弱的岩石边堆码了足够的炸药,只要湖水一旦超过警戒线就把这最后的一道障碍炸开,这道将要炸出的缺口仅仅比流往城市南边的豁口地势低三米。时间已不允许士兵们再往下深掘,军队都撤下了山,只留下一些专家、观测员和负责启动爆破装置的士兵们埋伏在五百多米远的掩体工事里面,老局长和其他专家在里面举起了望远镜,一架直升飞机在空中监视,随时保持与地面爆炸小组和城市临时指挥部的联系。
  “这是最最惊心动魄的时刻。”导弹脸色苍白地说,仿佛是他亲身经历了那个时刻,他有些支撑不住,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来,捧着脑袋痛苦地呻吟。
  “哎!你这是怎么了?”一个女招待过来摸摸他额头,“看样子得把他送医院。”
  “再给我来一杯。”他哆嗦地接过一杯酒灌进嘴里喘息了一阵,把老局长说的话几乎是一字不差地讲给大家,“几个士兵像打机关枪似的飞快地喊了几声口令,年轻中尉手中的小旗一挥,喊:‘起爆!’他身边捧着像半导体收音机似的无线电遥控起爆装置的士兵抬手往键钮上一按。天啊!没动静,大家全像被中了魔法一样僵硬不动了,至少有五秒钟。我……我们局长听见按键钮的士兵头一个清醒过来,他啪啪又接了两下说;“噫,这玩意出毛病了?”中尉一把抢过他手中的起爆器还顺便踹了他一脚,跟着在上面也按了几下。‘这下糟了!’不知谁说了这么一句,我……我们局长吓得快瘫了。被踹倒的士兵爬起来抬着起爆器说:‘指示灯是亮的,信号已经接通!这可不能怪我,是那边出了毛病。’他急得哭了起来。空中的直升飞机也传来焦急的叫喊,他们没有任何引爆的器械,连枪支弹药也没有。‘还有二十分零四秒。’局长身边的一个工程师看着手表很平静地说。谁都明白,再不引爆二十分钟后湖水就冲下城市了。局长说当时真想把那个工程师掐死,他的声音简直像一个神明在宣告世界末日的来临。我敢说当时人人都神志不清了。事后才知道,那一头的引信装置是堆在几吨重的炸药堆底下的最深处,你们想想要把一箱箱炸药搬开一直从最下面找到引信装置再排除故障没有三五个小时是不可能的。你们猜他们是怎么干的?中尉真是个英雄,跟敢死队一样,他在掩体里那些从工地上收回来的破木箱里居然取出来几只雷管和一根导火索。他叫上三个士兵就来了个百米冲刺往爆破点跑去,大家全看得傻眼了,紧张地带着望远镜,只见他们跑过去后把雷管接上导火索,塞进炸药箱里,又搬了几箱炸药放在上面,导火索只有三四米长,点燃后他们往回跑不了几步准会被炸上天去。但他们还是点燃了,然后往回跑。那是多么悲壮的时刻,真正是在同死神赛跑哇,这边所有的人都忘了一切,向他们拼命喊加油。我敢打赌那个奔跑的速度已刷新了百米短跑的世界纪录。只见兹兹冒烟的导火索越来越短,眼看就要燃进去了。偏偏这个时候……”
  “到底炸了没有?”女招待沉不住气地喊道。
  “好精彩!”站在柜台后面的领班拍手鼓掌。
  “别说话!一声枪响,叭的一声,然后局长说他身边的一个人瘫倒了。望远镜摔出老远,就像中了子弹一样倒下去。接着他前面的一个老专家也慢悠悠倒下去,中尉他们几个还在拼着死命地跑,其实用不着跑了,导火索熄灭了……”
  “这是怎么回事?”另一个女招待问。
  “还没听明白,有人用枪把导火索打灭了。”导弹摇摇头说。
  “这故事的戏剧性太强。”剧作家在一旁摇头晃脑,“我不喜欢戏剧效果,宁愿质朴一些的。”
  “你……他妈的……”导弹被激得说不出话来,跳起身朝剧作家扑过去像是要把他撕成碎片。大家急忙把他拉开。他带着哭腔喊道,“你不想想你是怎么活到今天的?咱们差点全完蛋了。这座城市,还有你,这个狗东西!”
  “现在我们不是都活着吗?”剧作家说。
  “真是个忘恩负义的家伙!”女招待痛斥剧作家。
  “就是嘛!”领班远远地在一旁帮腔。
  “简直是个堕落的文人!”野猫痛斥剧作家。
  “人家拯救了这座城市,拯救了几十万人的生命,还那么不严肃。”旁边的几个小伙子也痛斥剧作家。
  “那我该感谢谁呀?”他东张西望。
  “导弹,告诉他!”野猫在一旁鼓励。
  “这个……”导弹迷惘地嗫嚅道,“这个问题我也没闹清楚……该感谢谁。”
  “我懵了。”女招待抱着头说。
  导弹一下子变得不那么激动,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仿佛惊天动地的英雄伟绩和惊险的高潮已经过去,剩下的只是一个不算精采的结尾。大家听完后也感到莫名其妙,每个人都有一种被导弹耍弄后的困惑感。
  燃烧的导火索是被山上一个牧人开枪击灭的。他的亲戚们住在山下的农庄。被政府强迫疏散后搬迁到他的牧场来。牧人决心保卫他亲戚和乡亲们的家园,便提了枪从牧场赶到这边山上来,面对热火朝天正在施工的几千人的军队他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连搞破坏活动的常识也没有,只好抱着枪在山上坐了两天两夜。等工地上所有的军队都开始撤退,山顶上出现一片寂静,他感到那一时刻快到了,巧妙地躲过了撤离警戒哨位的士兵,提了枪朝堆放炸药的岩壁方向跑去。这时他看见一个军官带领几个士兵以飞快的速度跑到那地方忙碌了一阵,接着看见一团白烟冒起来,军人们又像箭一样逃走,牧人伏在离爆破位置三四百米远的一块岩石后面,谁也发现不了他。他本能地感到那团隐隐可见的白烟就是要摧毁山脚下村庄农田和家园的罪恶之花,便毫不犹豫举起步枪,他不愧是神枪手,一枪就把导火索上的火头打灭了。正在远处紧张地举着望远镜注视着的专家当场就有两个犯了心脏病吓昏过去了。
  湖水以不可抗拒的威严浪潮般汹涌翻卷着升起来了。专家们和观察小组的军官士兵们像疯子一样满山遍野地抱头乱窜,神志不清地大喊大叫。一位上校系着无线电通话器向城市临时指挥部喊道:“完啦!全完啦!你们快逃命吧!”
  在平静悠闲中度日的市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在短短的十几分钟内,最高首府的临时指挥部出现了怎样的混乱。连向全城发紧急警报的时间都没有了。直升飞机上的驾驶员为了保全性命,拒不执行将飞机撞向炸药堆自杀引爆的命令,拉起机头远远地朝边境方向叛逃了。临时指挥部里除了个别官员用手枪威逼司机驾车离城逃走,大部分官员都抱着与城市和几十万人民共存亡的决心默默等待死亡的到来。这时山上所有的人都跑得不知去向,只剩下一个发了呆的专家捧着脑袋坐在岸边,仿佛要亲眼目睹这场毁灭性大灾难的情景,他痴痴望着汹涌的湖水浸漫上了豁口边,眼看着已经涨满就要溢流出来。就在这个时候,湖水好像停止了翻卷,停止了溢出,变得平静温柔,在山顶微风的吹拂中湖面碧波粼粼,朵朵细碎的浪花轻拍岸边。整座湖泊变得盈满欲溢却又静止不动。大约两个小时之后,湖水又奇特地开始下降,卷着激流迅猛退却,仿佛在紧要关头湖底出现了一个漏洞。不到半天时间,湖泊里的水退得干干净净流得不知去向,露出一个巨大无比的干涸的盆谷湖底,站在悬岩边朝底下张望令人头晕目眩,那湖底中央果然有一个深不可测的黑洞。大自然像是给人类开了一个恶作剧的玩笑,并且留下一个令人费解的谜。专家们直到现在也没研究出个结果,谁也不知道湖水什么时候又会重新冒出来。
  中尉和他的几个士兵由于过度狂奔,身心憔悴,喷血累死在途中。
  开枪的牧人后来受到嘉奖,并把他全家户口也转到了城里。
  大家愁眉苦脸地思索着什么。野猫说:“噢,这事我想起来了。”
  “怎么样,我没瞎说吧。”导弹因为此刻出现了一位证人而感到欣慰。
  “但那一枪肯定不是牧人打的。”野猫说。
  “我也这样认为。”剧作家说。
  “那湖水究竟是怎么回事呀?这是不可能的嘛。”女招待说。
  “所以我觉得这个结构听起来不完整嘛。关键时刻想不出什么招来就让湖水自动退下去完事,现在的读者和观众们的理解水平可不低哩。”剧作家说完后,又转过头跟野猫以商量的口吻说,“老弟,咱们是不是重新构思一下。你看这样行不行,前面部分还算紧凑,也比较完整,就保留下来了。关键是从那一枪开始。”-
  “前面的事我不清楚,但那一枪绝不是牧人开的。”
  “所以说结尾部分需要略加修改润色嘛。”
  “你们在说什么呀?嘀嘀咕咕的。”导弹有些摸不清头脑地问。
  “剧情的发展应该是……”剧作家一时想不起一个适当的词,做了个曲里拐弯的手势。
  “把尼古拉大门也要打开。”野猫说。
  “……什么大门?”他一愣,疑惑地看着野猫,“山上还有一扇大门吗?我怎么没听说。”
  “我随便说着玩咧。”野猫耸耸肩。
  “你严肃点,这故事还有点意思,看能不能写成一部电视剧说不定还能挣两个钱。”
  “好哇!”导弹终于明白他们要干什么,站起来说,“我不许你们随便篡改历史!”
  “你吵什么。”剧作家不耐烦起来,“我看你长得就像历史,需要重新给你涂脂抹粉了。”
  导弹哑口无言,重新坐下犯起呆来。
  “你们在说什么呀?”野猫也糊涂了。
  “你打不打算跟我合作!”剧作家一旦发起火来,在座的都惧怕他三分。他阴沉着脸看看四周都悄然无声,才又说,“那一枪是这样开始的。一个强盗,当然是很有名的……”
  “他叫扬佩达基。”野猫立刻插了一句。
  “扬佩达基是干什么的?”剧作家停下来问。
  “就是你说的那个强盗……”
  “好吧,听你的,他就叫扬佩达基,反正总得有个……”
  “他当时的脸色非常……”
  “嘿!我说你要再打断我的话我把杯子捏碎了塞进你嘴里……你说呀……”
  “我不说了。”
  剧作家呷了一口酒,一边琢磨一边说起来:强盗嘛一般都讲迷信,有很多禁忌,每个强盗都会选中某种动物作自己的保护神,他们从不伤害自己视为保护神的动物,并对他们抱着极大的敬畏。那个叫扬佩达基的强盗的保护神是一种黑猫(野猫听了频频点头)。
  他在完成他一生中最后的夙愿——杀死他最后一名仇人——的远征途中,从一个姑娘手中救出了一只黑猫。他知道此行凶多吉少,更需要保护神寸步不离地在他身边以便能消灾除难。但是黑猫野性未泯,它需要自由,需要空气和阳光,虽然感激强盗的救命之恩却不愿总是像囚徒似的被他紧紧裹在怀里,再说强盗身上的气味一般总是很难闻的(野猫更加频频点头,其余的人不知他说到哪里去了,纷纷皱起眉头),所以当强盗经过离城市不远的山脚下时,黑猫就趁机从他怀里逃走往山上蹿。强盗此行的目的不是城市,而是一个边远荒僻的牧场,他不敢进城,那里对他来说是一张天罗地网,他更不能失去这尊保护神,所以只能一边追赶黑猫一边朝它恳求呼唤。黑猫一旦逃脱了他的禁锢变得何等灵活,三跳两蹿就爬到了山顶,强盗知道这条路,翻过这座山下面就是城市。他又愤怒又悲伤,眼看黑猫已变成一个小点马上就要从山顶上消失无踪了。这时他看见山顶上几个士兵在迅速奔跑好像是在追捕黑猫,强盗宁肯从此失去一尊保护神也不能让它落入敌人手中,他只好绝望地摘下步枪端端地瞄准,朝那即将消失的小黑点开了一枪,随着枪托的震动,他的心也震动了,这个最杰出的神枪手在他多年的土匪生涯中生平第一次失手没有击中目标,他的精神彻底垮了,从马背上滚落在地上。而那失手的一枪几乎是擦着黑猫脊背飞过,不意击灭了山顶上即将燃尽的导火索,出乎意料地救了他的命。如果山头爆炸,湖水滚滚落下,顷刻之间就会把他淹没卷走。
  野猫佩服得五体投地,连声说:“神了!就像你亲眼看见的一样,事情的经过就是这样。”
  “干我们这一行的,你说说还有什么邪门歪道离奇古怪的故事编不出来。”剧作家不屑一顾地说。
  “这哪是故事呀,这绝对是真的,丝毫不差。”
  大家都笑起来,有的嘲笑他傻乎乎听得认真,也有的嘲笑他公然在众人面前对剧作家溜须拍马屁。
  “串味了,这事全串味了。”导弹甩着手连连摇头叹息。
  一个小伙子说:“讲了半天,那湖水是从哪儿冒出来又跑到哪儿去了,这才是最可疑的部分。”
  “专家们不正在研究吗?”导弹说。
  还是剧作家解开了这个谜:一个精神病患者被送进了疗养院。风景很好,他可以随意在院内小山坡上散步,医生为了帮助他恢复健康,稳定情绪,允许他摆弄一些不伤害人的小玩意。他拿了一只圆形漏斗,一根空心软皮管,一只输液吊瓶。在院里小坡上看见隆起的土堆下面有无数的蚂蚁们爬来爬去,便与蚂蚁玩起游戏来,用空心软皮管把吊瓶的瓶嘴和漏斗底端连接起来,往输液瓶里灌满了水,把漏斗插在一座土堆上,皮管埋进土里。他拿着吊瓶蹲在旁边,当瓶子的高度慢慢超过土堆上漏斗的高度,水自然就缓缓流进漏斗。接着开始观察蚂蚁们的动静,几只蚂蚁爬到漏斗边缘看了看慢慢升起的水,有几个蚂蚁慌慌张张跑下土堆钻进了蚁穴。不一会就开来一大队蚂蚁爬上土堆,围着漏斗边缘忙忙碌碌。他慢慢站起身子,手中的瓶子一点一点抬高,蚂蚁们窜来窜去更加忙乱。当漏斗里的水快灌满时,蚂蚁们有条不紊地从土堆撤退下来,只留下十几只蚂蚁在漏斗旁的一个窝里挤成一团,又看见几只蚂蚁跑过去又跑回来。他身体越站越直,漏斗里的水即将溢满出来,土堆上的蚂蚁惊慌失措地东奔西窜。就在这时,身后有人紧张的大喝一声:“蹲下!快蹲下!”他条件反射地蹲下来。冲过来一个人夺过他手中的瓶子,小心翼翼地放在低处。这个人也是个精神病患者,他指着那漏斗和土堆下面密密麻麻的蚂蚁,用极其恐慌极其颤抖的声音说:
  “你——简直是个比希特勒还病态的狂人,天哪!真是惨绝人寰,你是在准备毁灭这座城市,毁灭我们人类呀!”玩游戏的人定神一看,仿佛置身于高空俯览大地,眼下果然是一座大城市,蜿蜒如蛇的公路,密密麻麻的汽车和行人,一片片房屋建筑尽收眼底。他吓得面无人色,拖着沉重的双腿费力地走回病房,想到自己差点犯下好些人所永远诅咒的罪孽,越加后怕,终日变得萎靡忧郁,没多久便悒闷而死。
  导弹听了后走到剧作家面前左看右看:“喂,越看越像,你肯定就是那个神经病家伙的转世,要不怎么记得这么清楚?”
  “这样说有问题。”野猫制止导弹,“他要是精神病人,我们就真是蚂蚁了。”
  “你以为你们是谁呀,你们全都是蚂蚁。”剧作家说,“我也是蚂蚁。”
  一则民间故事
  年轻的婆罗门牵一只祭神的山羊走在路上,被五个窃贼看见后商量要弄到这只山羊。
  第一个窃贼迎面过来对年轻的婆罗门说:“哎呀,世界上居然会有婆罗门牵一只狗。”当遇到第二个窃贼时也对婆罗门说了这番话,过一会遇到的第三个窃贼也是这样说,婆罗门用眼睛盯住山羊继续往前走。遇到了第四个窃贼,他说完后婆罗门就仔细审视山羊,发现它的确像长山羊眼和胡子的狗。最后又遇到第五个窃贼,他说的跟前面几个说的都一样。
  婆罗门心想:“这准是个夜叉,变成山羊的样子来吃我的祭品。”再一看,那山羊已完全是一条狗,他就立刻把它扔掉走了。而那五个窃贼便把山羊牵到手了。
  被锁进丰田记忆中的野猪
  导弹在假日酒店一间环境幽雅宁静的餐厅里安排了野猫和丰田的会面。空荡荡的餐厅除了他们三个再也没有别的客人,室内假山喷出一股股清澈的泉水,一支柔和单调的钢琴声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领班和侍者笔挺地站立在一旁随时恭候吩咐。野猫见导弹陪着他母亲走进来时,丰田脸上一点也没有激动的表示,傲慢中带有几分勉强应酬,对他微微点个头就算是打了招呼。野猫怀疑导弹在搞什么恶作剧。
  丰田双鬓显出几许银发。她仪态端庄,举止和打扮很符合她如今已是政府官员的身份。三个人简短地寒暄了几句关于天气的话题后,野猫便无话可说了,懒洋洋歪靠在高背椅上。丰田则落落大方低头吮吸着饮料。导弹见他俩一个像满不在乎的小无赖,一个像假装正经的老***,觉得很不像话,他实在看不下去,便招呼待者送来印着英文的菜单。导弹一边翻译介绍菜单里的内容一边帮他们点菜。侍者身上火红鲜艳的制服在野猫眼前晃来晃去,不由得想起艾勃曾对他说起过的梦想。
  “你们好好谈谈吧。”导弹完成了使命,起身告辞了。
  过一会,侍者送上主菜摆在桌上按照不知哪国的规矩咕哝一声:“祝你们好胃口。”
  丰田由于经常周旋于各种上层交际场合,很熟练地使用着刀叉,用餐的动作表现得无可挑剔。野猫在这方面很不在行,他招手唤来一名侍者低声在他身边吩咐了句什么,侍者会意地点点头走开。不一会,就冒出一段轻柔如诉的钢琴曲《让我们共同回忆好时光》。丰田大约是没有什么音乐细胞的,全然没有理会,吃到一半,抬头见野猫干坐在对面望着餐桌上的蜡烛出了神,她用餐巾布轻轻沾了沾嘴唇,说:“孩子,这菜也许不合你的胃口吧?”
  “孩……孩子?”野猫醒过神,结结巴巴起来,“你是在问我吗?”
  “听我儿子说,你们常在一起。”
  “是的,我们互相挺……谈得来。”
  “年轻人在一起多谈谈总是有好处的。只是,要注意思想方法,对事物不要过于偏激,你说呢?好,时间不多,咱们是不是可以开始谈了。”
  “那就……谈谈吧。”
  丰田见野猫有些紧张,有些不知所措,看得出是一位新手。她笑了笑说:“我先介绍一个咱们商业部门的大体情况。到目前为止,我们已完成全年计划的百分之八十,可望到年底能超额完成百分之十五点六,利润也有希望比去年增长百分之五。在完成计划的同时,我们主要抓以下几个方面:第一,提高服务质量。这首先从干部职工的素质抓起,我们对基层各部门的具体领导分层次地进行多种形式的培训和学习,使他们尽快提高追踪商品信息和完善服务质量。第二,进一步加强科学管理,我们要对商品市场进行宏观控制。你知道我们这个地方还很落后人们头脑中还缺乏商品观念和价值观念所以要多渠道多层次地全面发展商品经济,要平衡好生产和消费的关系我们的资金还不十分雄厚但要想方设法使它在最有效的流通过程中发挥它的优势就能获得最大价值的利润当然需要控制通货膨胀和赤字上升在一个时期内货币超经济发行的状况给商业部门既带来某些好处也带来不少困境由于我们的商业网点分布不均商品结构不合理因而出现某些商品供不应求而另一些商品则大量滞销所以我们需要采取以下几方面的措施:第—……”
  丰田一口气讲了半个多小时,讲得红光满面神采飞扬。她停顿下来喝了一口葡萄酒润了润嗓子,正期待博得对方的称赞。
  “丰田呀,你可真的变成丰田了。”野猫讷讷地说。
  “你这样说是什么意思?”
  “你全身都散发着商品的气味,就是闻不到人的气味了。”
  “在领导面前怎么能如此放肆?”丰田面有温色。
  “Do {rl是来叙;日呢还是来听你作报告的。”
  “叙旧。”丰田警觉起来,“是谁指使你来的。”
  “见了面你为什么一点也不激动?”
  “你到底是谁?”
  “天哪!”野猫惊讶得东张西望,“她居然问我是谁。我说她怎么激动不起来。”
  “你不是报社来采访我的吗?难道是我弄错了。”丰田惶惑地摸着脑门,“成天事务性活动太多,都把我搅晕了。”
  “连野猫都认不出来了。”
  “野猪,哪儿窜来的野猫?”她直通通地问。
  “可怜哪。”野猫痛苦地捧起脑袋自言自语道,“当干部时间长了就和传统的观念实行了彻底的决裂。这个大地的女儿把自己拦腰斩断了……”
  ”对不起!也许我们搞误会了,我不是你要采访的那个人。”丰田起身要走。
  “没有误会。丰田,”野猫说。“你为什么要隐瞒你的历史呢?”
  “这么说你是组织部门派来的。”丰田重新坐下,“我的历史有什么问题吗?我可是经历过多次审查,从没向组织上隐瞒过任何事情。”
  “那你为什么不把野猫放在眼里呢?”
  “野猫是谁呀。”
  “瞧瞧,她就是不放在眼里。”
  丰田发现自己又一次弄错了,被对方莫名其妙地在耍弄,她真的恼怒起来。决心拂袖而去。但是野猫知道她一定是得了健忘症,只好用花言巧语安抚她,平熄她心中的怒火。他保证自己是一个跟她一样的遵纪守法的公民,绝不敢在这位善良伪妇女和值得敬重的领导面前有半点不尊。他只是想帮助她回忆过去,在过去的岁月中有那么一个人或者是一只猫跟她有过一番经历,她是不该忘记的,而眼前他正是那个人,至于说到他还这么年轻那是其它方面的原因。丰田这才渐渐安静下来,感到对方并没有什么恶意的企图,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个人在她昔日生命的轨迹中跟她有过点什么关系。她揉着太阳穴想了半天,才把自己心中的苦恼通盘托了出来:“先生,首先要知道,我们这一代人是跨越了几个世纪的,这是不以人们的客观意志为转移的。所以许多人并不理解包括我的儿子也不理解我们这一代人要紧紧跟上飞跃发展的时代的步伐是要付出多么沉重的代价。我们的历史犹如冥冥之中充满了无数的众神,我们周围的江河山)!I,我们眼中的一草一木都散发着神性和鬼气,姜芙众生不知该诅咒什么该膜拜什么,昏昏然然生活在梦田中,辨不清什么是真实和虚幻,什么是现实和超龄,什么是今生和来世。人生的苦难没有尽头,永远缠绕在轮回的魔圈里面。宗教的气氛笼罩着城市上空,笼罩着善良无知的百姓。你有什么办法?只有保持清醒的头脑,现实就是这样,作佛教徒难,作无神论者也难。就说我吧,经过多年教育,我已经是个唯物主义者,不讲迷信,不信鬼神,不应该让自己的精神再回到充满神灵鬼怪的过去的时间里,可是有时一觉醒来很长时间都想不起是梦中发生的事还是确实发生的事。有时在街上看见一个陌生人就能认出他就是自己曾经膜拜过的某个菩萨显现的化身,你说该不该过去跟他打招呼,很难办。电影里不是常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吧。可是偏不,又回来了,很有可能我过去跟一个叫野猫……就算是你吧……打过什么交道,你看,你不就改头换面以我儿子朋友的身份又找来了。你到底是幽灵还是什么幻影我不清楚一正看来你是想让我交出钥匙,把我记忆库的大门打开,你也知道我这里面塞满了妖魔鬼怪的记忆,我已经把它们都锁起来了,一旦它们从里面跑出来,我这个领导还怎么当,连自己都管不住自己,你说说看。”
  “嗅,是这样。”野猪听了点点头说,“看来你的处境也不是很妙,听你这样一讲,我能理解你的难处了。其实我也没别的企图,只是见见面,问个好,聊聊天,如果你想知道,我还可以讲讲咱们分手后我是怎么从扬佩达基手里逃出来的。记得那个强盗吧?当时你给了我一刀,我也在你身上……好,好,不谈过去。就让我作你儿子的朋友好了,过去的野猫就让他见鬼去吧,不过他总是一个存在物。我知道你的时间很宝贵,咱们今天就谈到这里?”
  丰田看看手表,点头表示同意。风度翩翩站起来,姿式优雅地扬起手臂:“见到你真高兴,欢迎你常来我家玩。我很愿意你和我儿子作好朋友。”
  “谢谢你的款待。”野猫也不失风度地轻轻握握她的手,想起什么来,“我还忘了转告,艾勃向你问好。”
  “艾勃他还活着!”丰田睁大眼睛惊呼一声。
  “反正就那么活着。”
  “快!快带我去见他!”她失去控制抓住野猫的肩膀摇晃。
  “我不知道他住哪儿,我发誓真的不知道,他不告诉我。如果你一定要见他,也许我能帮你找找看。”
  “艾勃!哦,艾勃!”丰田眼中滚出激动的泪花一遍遍温柔地轻唤。对野猫恳求道,“孩子,你一定要找到他。求求你……你不知道这么多年我一直……多么想念他。”
  “好的好的,”他拍拍她的手背,“我一定尽力。”
  “不管他在什么地方,一有消息就打电话告诉我。”
  “一有消息就告诉你。”
  “一定!”
  “一定。”
  “我等你的消息。”
  “等我的消息。”
  “谢谢你了。那么,再见!”
  “再见,丰田。”野猫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说。“现在你该想起我是谁了吧?”
  “很抱歉,我还是没想起来,但我相信你是个好孩子。”丰田苦笑着摇摇头,挥了下手走了。
  这个娘儿们,说什么不愿回想过去啦,把妖魔鬼怪都锁起来啦。一谈起艾勃这妖怪眨眼间就想起了,跳得这么高,可是凭什么偏偏把我给忘了。都一把年纪了好像还怕我要娶她似的。连她儿子都不如,导弹怎么说人家还相信我跟他讲的那些事。他还嫌我那时觉悟不高,够高的了,在一起流窜的时候跟丰田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现在有谁能做到?野猫很沮丧,他感到十分不公平。
  夜深人静的广场亮着几排桔红色的路灯,周围的一切都沉睡了。野猫漫步在广场上,听自己笃笃的脚步声像是紧紧尾随在身后的一只捣蛋的精灵敲磕出来的。广场的静谧犹如一个漫无边际的梦,把他轻飘飘托浮在一片虚幻中,夜的声音传来一阵嘤嘤的饮泣,从含糊不清的呓语过渡到沉重的叹息,然后戛然而止。广场的东南角有一尊高大的白色佛像,在深夜还飘散着淡淡的青烟,灶膛里还亮着微暗的火光。从底部的方口出渣孔里传来小动物般急促的尖叫,野猫随即看见一团白色的东西从里面滚爬出来。一个七八岁的乞丐儿,满身满脸沾裹着白色的灰烬,他藏在里面的灰堆上借着火膛的余热取暖睡觉,从上面掉下来的炭火烧在他单薄的破衣上把他烫醒了。他钻出来后脱下衣服在地上拍打,迸出的火星四下飞溅,他嘴里咿哩呜噜抽着冷气,匀过手抚摩背上被烫伤的皮肤。他伤口一定被烫得火辣辣,倒下身体脊背贴压在冰凉的地上来回滚了几下,爬起来后从出渣口里抓一把灶灰冲上面唾了几星唾沫,调成稠糊状当药膏似的往背后抹了起来,然后重新套上烧出个大洞的破衣服,有几分胆怯地朝出渣孔里看了看,再次钻了进去。
  野猫怀着怜悯之心走过去,蹲在外面向里喊话:“出来吧。孩子,别睡在里面了。”
  里面没动静。
  “孩子,里面危险。”
  “老兄,这儿挤不下了,你走吧。”乞丐儿在里面闷声闷气地说。
  “你出不出来。”
  “滚开!这是老子的地盘。”
  “你小小年纪就成了霸权主义。”
  “喂,你深夜非法闯入民宅,我可要打电话喊警察了。”里面传来警告。
  “你敢威胁我。我非把你弄出来不可。我不能让你背上结出一串葡萄来。”
  他脑袋刚挨近黑洞,里面飞撒出一把白灰蒙盖了他一脸。他被呛得猛咳了一阵,随即跪下身去,伸进一只手往洞里乱摸乱掏,骂骂咧咧要把这可怜的小东西揪出来。他抓住了孩子的衣服正要往外拉。忽然“哇呀——”的一声痛叫,整条胳膊颤抖地缩了出来,手腕上被咬出了血。他又恼又恨,简直拿这个赖在里面不出来的小孩没一点办法,只好站在外面咆哮了一阵后悻悻离开。
  他离开广场,慢悠悠朝通宵营业的“夜光杯”酒吧店走去。路边孤零零地站着一只放生羊,它大约也在深夜中感到寂寞,看见了野猫便朝他走来。也许它很清楚自己耳朵上系了根红布条因而在这个宗教的人世间比那些没有系红布条被集体关在圈里同类占有更加优越的地位,所以即使在孤独之中它也仍然带着自命不凡的神气,神气得像是要变成羊精,像是要跟人类进行对话。“嗨宝贝,这么晚了还像***似的荡来荡去。”野猫咕噜地说了一句。这畜生便扭动起浑圆的身体跟在野猫身后,不时伸出舌头******他的手掌,***得他心里痒酥酥的,他缩回手说:“走吧走吧,别跟着我了。”它四蹄钉在地上,野猫抬它不动,只好用拳头在它屁股上擂了两下。放生羊嗲声嗲气叫了几声,用鄙夷的眼光瞪了野猫一眼傲慢地离开了。
  野猫浑身一哆嗦:瞧它那样,没准这家伙以前还真是个***,变了畜生还想勾引男人,罪孽深重!罪孽深重!
  导弹照例还坐在里面。剧作家在给一个女招待看手相。还有几个男人围坐在一起像是谈生意。酒吧里灯光幽暗怪诞,不仅使人的肤色染成酱紫色连人的面目在这种灯光下也变得有些走样,显得神秘和陌生,个个都像是梦幻中浮现出来的人。当野猫掀开红色金丝绒门帘进来时,导弹眯起眼瞅了半天才认出他。
  “你说这家伙进来是打劫钱财的还是来参加化装舞会的?”导弹盯着野猫,向偎在他身边的一个女招待说,“虽然他看起来不算凶险,但我怀疑他是带了枪的。反正我是没有几块钱。”
  伏在高高的酒吧柜台上打磕睡的领班懵懵懂懂抓起藏在柜台下的电话准备悄悄报警。
  野猫从墙壁的镜子里才看见自己脸上蒙满了白灰确实有几分强盗嘴脸。他径直到里面厨房里洗了把脸,出来坐在导弹对面。女招待已为他端来了一杯威士忌,他用酒往被咬伤的手腕上浇了一点,看了看伤口:“还算没把皮给咬下一块来。”
  “遇见饿鬼了,连人肉都馋?”导弹问。
  “一个屁大的乞丐儿,都懂得搬出法律来保护他的私宅不受侵犯。”
  “他也许真的会去控告你。”
  “我只是想……帮助他。”野猫有些忐忑不安,“他咬我。”
  “正当防卫。”
  “你想为他当律师把我关起来?”
  “我没那本事。喂,你们谈得怎么样?我一直在等消息。”见野猫脸色十分难看,导弹叹息道,“唉,谈崩了。”
  “你当我在谈恋爱哪。”
  “你们不是……老情人见面吗?”
  “她说她记不起我来了。”
  “这有可能。”
  “为什么?”
  “你也许就是一个超级骗子,只是想让她帮你买台彩电冰箱什么的。”
  “可是我一提起艾勃她马上就有反应,而且还……挺动情的。”
  “你怎么知道她过去跟艾勃也好过呢?”
  “所以我并不是个超级骗子。”
  “那你一定是个智者,我们的祖先曾赋予一切伟大的智者们的肉体和灵魂有随意超越时空的自由。你也许就是那一类人。”
  “我也不是智者。”
  导弹盯住野猫看了半天,笑着说:“噢!原来你是个装人变猫的怪物。这样一来很多问题就能解释清楚了。”
  这时,门帘掀开。桑塔拉后面跟着两个小伙子走进来,桑塔拉一见导弹就要哭哭啼啼。两个保镖似的小伙子都是司机模样,一高一矮长得很壮实。
  “麻烦事又来了。”导弹皱起眉头对野猫说,“这些女孩就是不自觉。”
  “就是他!”桑塔拉指着导弹对身后的人委屈地说,“他不要我了。”
  两人走过去,高个儿拍拍导弹的肩膀:“伙计,嫌我们桑塔拉不好,玩两天就把人家给淘汰了?”
  “你们是她的朋友?”导弹问。
  “我们还没那资格配作她的朋友。我们是修理工。”矮个儿说。
  “我爱怎么就怎么,你们管什么闲事。她——真是,毛病多。”
  高个儿说:“有点毛病找人修理一下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就是干这一行的。你动了嘴皮,咱们说什么也得争口气。”
  矮个儿说:“听说你在外面喝过几碗洋酒,就那么崇洋媚外?就那么瞧不起我们国产货?”
  “听听,桑塔拉——国产货?”导弹感到不可思议地对野猫说。
  “是的。我问过她,她承认是国产的。”野猫点点头说。
  “瞧瞧这些道。”导弹激动地站起身挥动双手说,“人都变得没了个人样,全他妈都物化了。”
  “物化是什么?”矮个儿问高个儿。
  “这家伙小看咱们没文化,用些高深莫测的词来侮辱我们。老子让你尝尝咱们工人阶级的铁拳!”
  说完导弹就被一拳打得贴在墙壁上,他手中的杯子朝高个儿脸上砸开了花。一场混战开始了,野猪紧紧捂住自己的半杯酒说什么也舍不得让人夺去当武器。一时间桌椅掀翻,杯瓶乱飞,到处是叫骂声。领班的悄悄拨动了柜台下的电话报了警。没过几分钟,外面传来尖厉的警车声,冲进几个警察,见导弹满脸血污倒举起一只残破的空酒瓶疯疯癫癫还在挥舞,估计他是一个恶劣分子,掏出电棍照他脸戳去。他全身弹跳起来,接着瘫软倒在地上,转眼之间导弹已双手戴了手铐被架了出去。最后一名警察夺过野猫手中的半杯威士忌一口喝干后放下杯子追赶了出去。
  第二天,野猫去警察局替导弹如数交了罚金,值班的警察带他去释放导弹。开了拘留室的门,里面空无一人。值班警察又带他找到昨晚值夜勤的那几个警察,他们住在单身宿舍里还没起床,他们朦朦胧胧也想不起导弹被关在哪里。“哟,想起来了。”一个警察说,“那家伙态度不老实,就把他给铐在后院,一直就忘了。”他们又来到后院,导弹双手紧紧环抱着一棵粗大的老榆树,整个身体和脸上的鼻子眼睛贴在粗糙的树皮上,没法动弹半分。他就这样站立着整整被铐了一夜也算受尽了皮肉之苦。值班警察打开手铐后他身体已经僵硬,仰面倒在地上四肢还直直蹬在空中,瞪着眼睛说不出一句来,野猫像扛一张四条腿的桌子似的把他扛出了院,在街上叫了一辆三轮车拉回了家。
  从此以后导弹神经受了刺激。每当出去跟姑娘们幽会,一旦进入拥抱接吻的状态,他就突然发现自己抱着粗大的树干,满嘴啃着苦涩坚硬的树皮,立刻发出痉挛的尖叫,情欲像汹涌的退潮聚然消失,弄得人家很痛苦。几番下来,那些跟他要好的女孩子们一个个都跟他断绝了交往。他开始变得精神压抑,脾气越来越坏。丰田和野猫一有空就陪伴着他,想尽各种办法使他开心。替他找医生四处求方买药吃了也无济于事。后来野猫从一个专家那里打听到适当地吸一点海洛因会克服约会时出现的精神障碍,他便在黑市上搞到一点让导弹试试。导弹一试就成功了。第二天早上回来后精神焕发。丰田得知儿子精神好转自然也很高兴,母子俩十分感谢野猫,设了顿丰盛的家宴表示一番心意。丰田对这位来路不明但可能跟自己早年生活中有点什么关系的年轻人也越加有了好感,表示在适当的时候要把他回忆起来。尽管野猫时常告诫和提醒导弹,他还是渐渐染上了毒瘤。野猫气得骂过他接过他,没用。导弹在每过一次瘾之前总要认真地研究一番马克思的学说,并且作了大量笔记,然后进入了幻觉就开始与马克思探讨一些问题,常常争辩得还很激烈。野猫还从没见过像导弹这样极其崇拜马克思的年轻人,并且常常固执地坚持自己的观点不肯轻易让步。那些命题对野猫来说是无比的深奥难懂,不由得暗暗佩服导弹的才华。他看见导弹幻觉消失后显得精疲力尽,仿佛每一次他坚持的观点都被马克思成功地说服而放弃了。丰田知道儿子上了瘾后,像所有善良正直的母亲一样,她感到痛心疾首,又无可奈何。她责怪起野猫当初不该想出这么个馊点子把儿子推进了不可救药的深渊。野猫有口难辩,承认自己干了一件蠢事,但这一切还不是没法补救,他和丰田商量建议把导弹送往戒毒中心治疗。丰田来到儿子的房间,见他一副委靡不振的样子,又气恼又心疼,威胁说再这样下去她只好叫警察了。
  “叫什么警察嘛。”导弹不耐烦地说,“妈妈你们以前过足了瘾,现在也得让我们体验一下嘛,到头来你能戒我也能戒。”
  “我什么时候吸过它呀。我们那个时候根本还没听说过这种东西。”
  “‘宗教是人民的鸦片’,你们吸了一千多年了到现在还没完没了。你不是当初也做过小小的宗教领袖吗?”
  “谁说的?”
  “野猫。”
  “喂!”野猫担心丰田知道他在她儿子面前提起过去的事会变得愤怒,打断了他们的话,“关于宗教和鸦片的问题,听说现在这种提法有些不妥。马克思的意思是……”
  “你们没有资格跟我解释马克思,我是这方面的权威。”导弹说。
  “呸,你不配!”共产党员丰田大义凛然说完后转身狠狠带上门,又推开门对野猫用平静的口气说,“孩子,如果你不能对我儿子有什么帮助,就请你离开他,回到你父亲那儿去吧。他一定很需要你。”
  “唉!这么说你知道我是谁了。”野猫惊奇地说。
  “不,我只知道你的父亲。”
  “他长得什么模样?”
  “一头老猫。”
  “这就对了,他比谁都老。”
  “我说的话请你考虑一下。我有你父亲的住址和电话号码。我不希望以不愉快的方式通知你的父亲。”
  “原来是这样。丰田,你别把我交给我父亲,我并不想……这是一个复杂的问题。对我来说,包括对你……这里有历史的、现实的、梦幻的、想像的……等等一系列……比方说生存空间也许应该有第四维、第五维甚至更多维层次的空间。这样必然将涉及到事物的结构方法……和观念意识……以及对于有形和……无形世界的把握……”
  丰田听不懂他在胡诌些什么,大约连野猫自己不知道自己在胡诌些什么。但是丰田隐隐看见她生命河流中的某一个风雨之夜,在古堡废墟的地下室里和她的情人缠绵缱绻时,一个令人生厌的幽灵的声音在黑暗中喋喋不休。难道她手中砸过去的铜灯盏随着脆响和飞迸的火星使那个幽灵从此在她灵魂的某个角落永远地占据了一个位置?她似醒似梦,恍恍惚惚像个梦游者一样轻飘飘走了出去。
  “该死的,她破坏了我的幻觉。”导弹看看表,忧伤地说,“又错过了会面时间。他老人家《一八七四年经济学手稿》中的许多问题我还没弄清楚。”他有些精神不正常地自言自语,“这个可怜的女人。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她是跟一个木匠乱搞时把我搞出来的。我是通过《公民栏》发现这件事的。”
  丰田的简历。牧羊女——尼姑,瑜伽母——流浪到城里——朝圣,向游客兜售廉价的古玩和纪念品——自己经营了一个卖旅游纪念品的小摊点——因偷税漏税被重罚而倒闭。跟一个相好的木匠生了个儿子——与一位小职员结婚——在一家国营商场当售货员——任柜台小组组长、营业部主任、调机关任供应科科长——入党。在党校学习(她儿子导弹武断地认为她没通读过《共产党宣言》,这不符合事实,只是由于她文化水平所限而未能理解得很透彻。比方说开篇的第一句话:“一个幽灵在欧洲大地徘徊”,她总是下意识地将“幽灵”与魔鬼的幻影交织在脑海中。)——毕业后提升为副所长——过两年就准备退休。
  一个结尾
  笔直的公路通向一座军营,周围是绿茵茵的草地,附近有茂密的树林,离军营不远的公路边,一群男女工人在干活,卫兵背着自动步枪在军营外的水泥墙下来回踱步。
  这个时候,正在挖沟准备铺设下水管道的工人们,把艾勃从地层下面挖了出来。
  艾勃骨瘦如柴,近乎赤身裸体,浑身上下,只挂着几缕腐烂的布条,蓬乱的头发和胡子粘连在一起,像是从博物馆里跑出来的野人标本。他对被工人们抬到草地上感到很气愤,坚持要回到地下。几个年轻人跳下坑穴举起双手挡住他。
  “大叔,这可不行,你再钻进去我们就没法工作了。”
  他们劝说艾勃:“就算你再藏在里面,过些日子这里成了餐馆,上面成天人来人往吵吵闹闹,你在底下呆着也烦呀。”
  艾勃问现在是哪一年,他们告诉他。他掐起指头算了算:“唉,三十多年了。”
  众人喝彩。
  工人们嫌他身上奇臭,给他指了市区的方向,就下班离去了。
  艾勃抱着双肩,一个人被撇在草地上。远处的卫兵幽幽地看他一眼。他不觉一阵怅惘。
  草地上有一只黑猫,不慌不忙走过来高高地竖立起尾巴,对他叫唤几声。两只金色的瞳孔闪动着奇异的光芒,艾勃从这只黑猫的眼睛里看出它极有灵性,从它的声音里领悟出它要告诉他许多事情,它要带他去一个地方,那里有个什么人正在等待他。
  艾勃迈起蹒跚的脚步,信赖地跟在黑猫后面走出了公路。
  天色将晚,幕色朦胧。军营的广播里响起军人们熟悉的歌曲《十五的月亮》,带着凄楚缠绵的中原韵味。卫兵仰望夜空,开始怀念起遥远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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