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旅行之家/谢晓虹
旅行之家

作者:谢晓虹

[编者按:本文获第15届联文小说新人奖短篇小说首奖,作者系香港科技大学人文学部硕士研究生。在台湾,最受瞩目的文学奖是两大报(中国时报、联合报)所办的,联合报的文学奖又分“联合报文学奖”和“联合文学小说新人奖”,前者奖额和竞争都比较大,后者则是针对「新人」而办的。]

  当我骑着单车沿巴巴齐曲折的街道驶行,辗过水沟,我常常想起我曾经有过的祖母、父亲、母亲和姐姐。

  我现在经过这座大厦的顶楼曾经有过一个叫「家」的地方,是巴巴齐最后的一个「家」。顶楼的窗口现在已经结满蜘蛛网,一只五彩蜘蛛伏在网上,像是守护着后一个神话。那时候这窗子常常传出呯呯啪啪的声响,那是我们踢倒祖母的鲮鱼罐头、腌制酸梅的瓶子或酿酒的大缸;母亲煎的鸡蛋又不小心掉在谁的脚板上,有人哎呀哎呀在叫;我好象还听得见自己大声拍着洗手间的门迫令还在里面睡觉的姐姐快点出来……这些声音在一九八七年我们决定举家出门旅行后便不再出现。

  对于贫穷而终年足不出户的我们来说,出门旅行是一件大事。然而那时年幼的我除了兴奋以外,并没有察觉到任何的不寻常。现在,当我回想起那天我们离开家门的情景,似乎只有我一个人抱着旅行的心情奔向卡奇街的巴车站。那时的我把家里的筲箕当成太阳帽戴在头上。我看到当我回过头来,取笑家人行动缓慢时,阳光把我照出一脸斑点。

  我们离开家门后来到卡奇街的巴车站,准备乘车南下。卡奇街的站牌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每一个牌上都印有不同的数字,有些更有英文字母,非常具特色……那时刚巧一个旅行团经过,矮子导游说话时口水沫在嘴角积聚成花的样子我至今仍然记得。

  那个导游带领游客登上双层的巴车。我看见游客们闲适地坐在车厢中,咬着蛇肉棒棒,非常羡慕。然而,当年父亲为了省钱却选择了坐在车顶。说是坐,那时候我们一家五口其实是一同俯伏在车顶上。

  然而,我很快便发现在车顶上的乐趣。我们双手抓紧巴车上层窗口的铝框,低头可看到车厢里的乘客,抬头可以观赏沿路的风光。那时候我心情非常畅快,便大声唱起歌。在我身边的父亲也跟着唱起来。他张开嘴巴,散发出一阵鱼腥味,那种味道令我想起前一晚喝过那些青黑色的乌龟煮鲁鲁鱼汤。我恨恨地看着父亲喝去了最后一碗。

  巴巴齐公路上的灰尘卷起时非常壮观。我常常觉得它们像一群飞蛾扑向我。那时候我是第一次出门,所以对此更加兴奋。风起时,我想抬头看看它们都飞到哪里去。然而巴士刚好穿过天桥,父亲大声喝叫我们伏下,我低头看到上层窗边一个女孩子正含着一口云呢拿雪糕,嘴唇上粘着一层奶白。当我再抬头,巴车已经被骑劫了。

  第一次出门便遇上强盗大概是一件倒霉的事,但对于那时的我来说却充满刺激。然而当初我没有想到,那时我的兴奋比起父亲来实在不算什么。

  那次骑劫巴车的是五个穿皮皮装的皮皮党人。他们其中一个拿关刀抵着我的脖子,一屁股坐在我的背上。我后来才知道皮皮党在巴巴齐的势力强大,可以只手遮天。那时候的我却只觉得好玩。我被迫再次低下了头,我看到上层那个女孩子的雪糕已经落在其中一个党人手中,忍不住咧嘴笑起来,向她扮了一个鬼脸,女孩子瞪着我不敢作声的样子叫我心情畅快。

  巴车已经停下来,两个皮皮党人把旅客存放在车底的行李逐一搬到另一辆货车上。他们搬运行李的动作在我看来像蟹一样笨拙,因而年幼的我一开始便对他们抱着轻蔑的态度。当我看到他们把祖母收藏的瓶和罐抬走时,我竟然使劲地向他们吐了一口浓痰。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自己的内心充满了正义感。那一口痰虽然没有命中,但看它落在地上,是绿色厚厚的一团,仍然叫我十分得意。

  其中一个皮皮党人抬头看了我一眼,在腰间抽出一把回力刀向我飞来。我感到头顶有点凉意,一撮头发已经掉下来,飘然落在我的痰上。回力刀却干脆俐落地回到那个党人的手上。党人洋羊自得的表情令那时的我很生气。我看了看祖母,她脸上流露漠然的神情更叫我气愤。然而我发现身边的父亲正注视着那个党人。那时我一厢情愿地认为父亲一定正盘算着为我报仇,因而沾沾自喜。

  事实若那时的我不是那么粗心大意,便会注意到父亲的神情其实充满了敬重与羡慕。他看见皮皮党人时面上第一次展露了光彩,因为这种光彩,当我回想起他每天跨过祖母高高低低的瓶子在家里走来走去时,便更觉投在他面上的只有重重阴影。

  那天当皮皮党人把旅客的行李都搬光时,我身上那个党员也跃下巴车,跳到他们的货车上,准备把车开走。父亲在这个时候忽然站起来叫住他们。那一刻我还满心以为父亲要为我好好教训那些皮皮党人。我看见那些党人惊讶地仰着头望向我的父亲,心里充满了优越感。

  后来我反复回想,那时的我以为父亲会为我报仇,是因为我平日总错把父亲为我在头发里抓老鼠的苦差看成他的享受。当我洋洋得意地把头放在父亲的膝盖上时,父亲其实一直心不在焉东张西望。厨房传来母亲的声音:不要让他头上的老鼠咬破家里的东西。

  我好象又再看见那天父亲像一片雪花那样飘然起飞,在空中透现出光芒。在狭小的家居里,我们从没有看见过那样的父亲。我现在觉得,他最后落在皮皮党人的货车上,其实就像雪花落在雪地之上。

  那天父亲并没有向皮皮党人作出挑战,也就更没有展开什么打斗。我看见父亲只是低头和他们说了一些什么,那些人便让父亲换上了跟他们一样的皮皮装。然后父亲便大模大样坐在祖母的瓶子上,微笑着向我们挥了挥手。父亲好象从没有这样愉快地笑过。那天当我看他随着货车开动渐渐远去,仍然不明白那是怎么一回事。更使我惊讶的是,父亲竟和那些皮皮党人唱起我教晓他的歌曲。我看他们张开同样黑洞洞的嘴巴,就像家人一样,而我竟渐渐分不出哪个才是我的父亲。

  当货车消失在马路的尽头,我忽然醒觉过来似的,为表现我对父亲的行为感到羞愧,那时的我开始大声地指责起父亲来。然而没有人留心我说些什么,车上的人很快便若无其事。祖母仍然漠然地伏在车顶上。连母亲也仿佛忘记了父亲一样,和姐姐说着她们月经初来时闹的笑话。巴车很快又再开动。巴车上的人更愉快地唱着歌。车厢里的人还拍着手,跳起舞来。我并不想唱歌,仍然义正辞严地夸夸其谈。那时候我没有想到父亲这一去便再不会回来,也想不到,母亲很快也一样离我们而去。

  愉快的巴车后来在一个无人的街道上停下来。巴车司机粗声粗气地叫我们下车,没说一句话便把车开走。没有人知那是什么地方,当司机回过头来,我看见他咬着牙签向我们展示了一个古怪的笑容。我拉拉母亲的衣角,希望她看司机一眼,可是她显然并不感到兴趣。

  母亲牵着我和姐姐的手继续我们的旅程。驼背祖母则忽远忽近地跟随着我们。

  我对父亲的指责没有维持多久,路上的风光教我渐渐忘记了父亲的事。事实当我们遇上在路边搭起表演台的流泪表演团时,我又回复了离家时的兴奋。

  那时我挤到围观群众的最前,看见表演台上站了许多苦着脸的表演者。他们一个个都在哭泣,开始时只哭出了口水与鼻涕,渐渐却哭出了蜜蜂与蜈蚣,鲜花与青草……我听见蜜蜂就在我的耳边飞过,发出嗡嗡的声响,鲜花长满了街道。总之他们把街道哭得五彩缤纷,热闹非常。

  我后来知道那些都是巴巴齐著名的流泪表演者。巴巴齐人认为流泪表演非常滑稽,因此流泪表演团大受欢迎。那时我觉得那些表演者皱成一团的脸庞像透祖母玻璃瓶子里面那些腌制过的酸梅,我凑近他们尝试学着他们的样子,却忍不住大笑起来。

  然而我的声音却被街道上另一把笑声所掩盖。肩上搭着抹布的表演团团长边看表演边拍着他太太花碌碌的屁股大笑起来,我觉得那种笑好象是故意装出来的,为要引人注意。团长的太太回过头来瞪了她丈夫一眼,便来招呼我们。我和我的家人围着街道上摆放的其中一张桌子坐下来。她问我要吃点什么,那时我暗地和那位团长较劲,要比他笑得大声,没有工夫回答她。我也想要拍拍姐姐的屁股助威,她的屁股却牢牢地粘在凳上。

  那时我笑得声嘶力竭,仍然比不上那位团长,我自然不愿意认输,那位团长却突然止住了笑声,冷冷地瞪了我一眼。我吐了吐舌头,发现我的面前已放了一盘团长太太拿手的炒青蛙和四瓶蚊子杂饮。

  我拨开那些绕着瓶口飞舞的蚊子,吸了一口那些冒着紫色气泡的饮料。我现在已经完全忘记了它的味道,却记得那天祖母的一副假牙被那只还没有完全死去的青蛙扯了出来。我看见它咬着祖母的假牙,像一只青色的皮球那样跳走。祖母抓起另一只青蛙向它掷去,可惜没有掷中。

  现在当我回想那天的情形,原来我一直忽略了专心看着表演的母亲。我不知道如果我能及早留心到她发红的眼圈,是否可以制止她离我们而去。然而那个团长和他太太肯定早已留意上我的母亲。在巴巴齐懂得流泪的人已经越来越少,因此母亲在他们心目中是一个绝佳的流泪表演者。

  红着眼的母亲后来终于流出花啦啦的眼泪来,我看见母亲哭出烟花与瀑布,大象与狮子。我从来没有想过母亲的眼泪能如此精彩,我想起母亲在家里切着洋葱时,沿两边眼角流下来的泪水显然平平无奇。那时大象和狮子却在我眼前走来走去,狮子张大嘴巴打呵欠时把我吓了一跳。

  当母亲被团长捉住时,我正把最后一只青蛙的两颗眼珠吐出来,其中一颗滚到母亲的脚下,被团长一脚踏扁。那时我冲上去一把抱住了团长的腿,母亲便挣脱了他。然而,教我意想不到的是,那时母亲竟然弯下身扳开了我的手指。我以为母亲会向我解释她的行为,然而,她擦干眼泪后便和那一对夫妇攀谈起来。我感到她完全没有把我放在眼内。

  母亲没有理会我的生气,接着竟然帮忙那对夫妇收拾起台凳。我以为只要我像平日一样交叠着手坐在地上,母亲便会低声下气地央我起来。然而我忘记了那时我并不是坐在家里的厨房门口,母亲不用我让路也可以自如地离去。我眼见着收拾好台凳的母亲竟跟随流泪表演团渐渐走远。那时为了面子,我没有站起来。母亲在老远回头看了我们一眼,因为太远了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后来是姐姐和祖母把我拉起来的。我看看他们,祖母指着天空说天气真好,姐姐点了点头说,也许快要下雨了。我抬头看天,我什么也看不出来。

  当父母亲同样离开我们以后,我开始觉得旅程有点教人兴味索然。我把对他们的怒气迁移到那些花草昆虫身上。我剪去甲虫双翼、踏扁刚冒出来的小草、把蜈蚣切成一段一段……在巴巴齐,只有蝴蝶能逃过我的毒手。我喜欢看蝴蝶,我喜欢和姐姐蹲在路边看停在巨蟹花上的五彩蝴蝶。我们追踪着蝴蝶在大街上奔跑,一直奔向巴巴齐的蝴蝶屋。

  巴巴齐的蝴蝶也许是全世界体型最大、色彩最艳丽而且品种最多的。据官方的宣传,这里的少女只要穿上蝴蝶屋的衣饰便会化身成为美丽蝴蝶。我常常怀疑这些宣传的可靠性。然而,对巴巴齐一般的少女来说,变成蝴蝶是她们的梦想。这里一位著名的作家便曾写下《蝴蝶梦》一书,对巴巴齐少女渴望变成蝴蝶的心理有非常细致的描写。

  那天当姐姐和我贴在蝴蝶屋的玻璃橱窗上,看各种各样的蝴蝶飞舞时,我竟然还没有意识到姐姐也将离我而去。

  蝴蝶屋的门外常常有成千上万的少女在排队。那一天我在老远看见,觉得她们好象排列成一条特长的毛虫,色彩斑斓,蠢动不已,等待着变成蝴蝶。那时的我深深为这个情景吸引。姐姐牵着我的手向人龙走去:「你也很想去看看吧,噢?」我记得那时姐姐的声音像夹着花香的风向我吹来。我抬头望向姐姐,蝴蝶屋外变化不定的灯光映在她的身上,使她看上去也像一只蝴蝶。光管发放的光芒使我不能逼视,我只能眯着眼睛连连点头。那是我第一次发现姐姐也可以那样美丽。在那以前,我还以为姐姐只会坐在洗手盘上,披头散发地拍蚊子。蚊子一直围绕着她的头顶飞舞。

  我和姐姐一同站在蝴蝶屋的门外,看见一只又一只的蝴蝶飞出来。她们的颜色艳丽,姿态动人。偶尔,我也看见一些灰黑的什么飞过。姐姐告诉我,那些不过是被飞吹起的灰尘而已。

  排队的人你推我撞。姐姐双手抱着我的头。我感到她的手很温暖。事实上那时我已觉得有点厌烦。我拉拉姐姐的手说:「我们回去好吗?」姐姐摇了摇头:「别担心,很快便到我们了。」那时姐姐没有看我,我看到她的眼里飞满蝴蝶。我想起姐姐在家里常常踏着祖母的瓶子,踮起脚在窗前向外张望,我猜不到她那时眼里是些什么。

  并不是每一个少女都能进入蝴蝶屋。她们先要经过坐在门口那些黑衣汉子的挑选。我不知道当时姐姐凭什么脱颖而出。然而我看见她很顺利地步入了蝴蝶屋。那时我很想叫住姐姐,但是忽然有一只手按在我的嘴巴上,我狠狠地咬了那只手掌一口,才发现原来是祖母。转眼间,姐姐却已经不见了。

  事实上,即使不是祖母的出现,我想我也无法叫住姐姐。那时她早已听不见周围的声音,在她的眼里只有缤纷的蝴蝶,她看见蝴蝶飞上半空,她看见自己飞上半空,回看那个狭小的窗口……

  我和祖母站在蝴蝶屋外等候。我希望看见姐姐变成一只迷人的蝴蝶飞走,然而那天我等了很久,依然看不到蝴蝶,最后我看到的是一只灰黑色的蛾,我看到它在灰尘之中飘飘摇摇地飞走。

  我记得最后只有祖母拉着我的手,离开了蝴蝶屋。我看到那时的我少有地流露出一副可怜相。我早已忘记了对祖母的不满,只希望她会因此怜惜我。

  我不知道走了多久,祖母终于停下来。我记得在巴巴齐陈旧的街景前,祖母告诉我,她也将离去。是那时候,她对我说,我们旅行的目的,便是要离开行将消失的家,寻找属于自己的空间。那时我看着祖母,第一次发现,原来她的背早已弯得不成样子,我只有蹲在地上,才可以看清她的脸孔。泪从她的额头流下来,有些积聚在皱纹间,有些滴在地上。我伸手给祖母抹了抹,祖母说,她也不想离开,但是没有办法……不,事实上祖母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流泪,祖母最后离去时嘴巴正向下弯,表示她正微笑着,她微笑着向她的背面走去。

  祖母,你会到哪里去呢?祖母从怀里拿了一个酸梅瓶子出来。我想那是她能够保存下来的最后一个瓶子。我不知道她的意思是要去贩卖酸梅,还是要掏光里面的酸梅,然后住进去。

  我就这样一直蹲在地上,直到祖母的身躯渐渐缩成了一颗尘粒,然后又被风吹得无影无踪;直到黑夜和黑夜过去后的白昼,我一直蹲在那里,开始造着各种各样的梦,我决定要蹲在那里造梦,我常常梦见自己骑着单车,绕着巴巴齐曲折的街道行走,寻找属于我的地方。现在,当我抬头望向我曾经有过的家,我不知道,我是否已经离开了我的梦。

  有时候,我也真希望能结束无止境的寻找。或者,我其实在寻找另一个家?我想,现在巴巴齐大概只有我一个仍抱这样的幻想。然而,这也只是我偶然的希望而已,我说不出那个时候,一切会不会变得比现在更好。

【2001/11/03联合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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