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周易研究会
月出
月出

  文/丁亞民

  「娃娃,娃娃。」他遠遠在外門喚著。

  是娃娃開的門,領他走過有月光的院落。微微有風從花草走過。

  「我媽在你家是吧。」咿呀地推開黑暈的紗門,黑漬潰的紗已捲起一角。

  毛毛去陪陪華華吧,她一個人在家,她說她害怕。娃娃的媽說。

  華華就是娃娃,只有他這麼喊她。

  有一回她這麼嘀咕,「不要老叫人娃娃嘛,人家都大了。」

  他還是叫她娃娃,尾音提得很高,像別人喊毛毛一樣。只有他這麼喊她,因為他一向咬不準「ㄏㄨㄚˊ(華)」的發音,等到咬準了,反倒怪怪地。

  「明天不考試?」

  「不考。」

  「看電視吧。」她擰開了電視,很老的黑白電視畫面很模糊;跳了兩台還是清宮劇,有一台是黃梅調。

  「還是看看大阿哥。」

  「你喜歡大阿哥?」他一縱身幫她調畫面,一直在跳顫。但她不讓,逕自播轉,她的頭髮短短齊齊,他注意到她的頸子很美很白。

  畫面穩定了,他們回到沙發上,他坐在正面的長沙發,她在側面,將腳曲縮起來,地上被遺棄的拖鞋很髒,有一隻己裂得快壞了。

  「有一點。」等她將自己安置好了,她才回答。黑黑的裙子張得很大很圓,只有足踝微微露出,很白皙。

  「你現在成績怎樣,」廣告時,她回過頭問他。

  他苦苦一笑。

  她的手仍支著下巴,左邊的髮掉在眼前,「毛毛,你今天怪怪的。」眼睛很清澈。

  他強自笑了,「很擔心功課。」

  「模擬考第幾?」

  「沒上十名。」學校一開學就模擬考,這個月是第三次,前兩次他都是社會組前十名。

  「很不錯了嘛。」但她知道他要上台大。

  電視又開始了,她又偏回頭。屋內很靜,有些風輕輕走過窗邊;事實上,整個廠這時候都會很靜,外面都沒有人,也沒有車,只有一些樹,一些風,和一些淡淡的街燈。

  也不盡是功課的緣故,他沒告訴娃娃。周和小林都戀愛了,在這個節骨眼,一個跟小婉,一個跟徐玉慧。他們六個都是同一個國中,畢業校友會認識的;然後大家常來往常來往,他常陪周和小林去找她們,高二時就聽說他們通信得很勤。然後前一陣子,周和小林幾乎同時宣布了。

  是春天,但冬天的風仍未散盡。有風走在屋頂,走在娃娃家院子暗處。

  只有他和娃娃一直很平靜,有一回他們辯論他們到底是什麼時候認識的,娃娃認為是幼稚園的時候,他為她贏回輸去的彈珠,真確的時間她想不起來;但他的記憶更晚,他記得是畢業晚會的時候,他們跳「牛郎織女」,有一雙清清冰冰的小手蒙住他的眼。真正的時間更早,他們還沒生下來,兩家就住了好幾年的鄰居。

  廠裏沒有小學,他們要坐小火車到市內讀書,不同班級。在學校裏他有他的朋友,她有她的朋友,見了面都漠漠不打招呼;直到小火車站,他們才又玩在一起,一起坐車,一起回家,一起做功課。

  國中他們又在一個學校,都很活躍,他們也都騎腳踏車,只有偶爾在郊區碰面時才講話,他們一直有著默契。回到糖廠裏他們仍然很要好,一直都是很自然,廠裏倒沒有什麼風言風語的,──也許有吧,只是並沒有鬧到他們耳裏。沒有人不知道他家和娃娃家處得很好。

  但是,周和小林都戀愛了,兩個他認識的男孩和兩個他認識的女孩。

  世界真小。

  周的聲音很抖顫,但輕輕地,尤其是說到小婉兩個字的時候。竹葉梭梭沙沙地晃著。

  他感動得心很浮顫,辨不出為了什麼。

  他認識小婉,很好,如此而已。

  但他不禁猜臆,如果他和小婉也處久些,他是不是也會像周這樣呢?

  日久生情,他想起這句話,覺得很惆悵。

  林的情形更摻,他說他躲在她家巷口對面,只敢遠遠看她,他不敢告訴她,怕打擾她。今夏便要考了。

  「聽說你現在和徐玉慧很好?」事情剛開始的時候他問林。

  林回答他,不過是很好而已,他們談不上那個,那時林是很自信地。

  然後徐玉慧搞得林讀不下書了。

  他再問林。林澀澀笑了。

  「男孩和男孩的友誼是友誼,男孩和女孩的友誼便是愛情。」林是那麼地說。

  真的那麼糟麼,他和徐玉慧一直很談得來!有些話他不會跟娃娃講,尤其是感情和婚姻方面的見解,他害怕和娃娃會談出問題,不是過偏就是過離,兩者他都不喜歡;就算現在溫溫吞吞的來往,他也不喜歡;但他還是選擇了後者,他實在害怕有什麼不可測的變幻。

  和徐玉慧一起就不會,徐玉慧很明朗很坦白,他有時會告訴她關於感情方面的事,他能和她推心置腹,淋淋爽爽地談下去。

  「我不相信愛情。」他曾這麼跟她說過,「為什麼愛情老是一比一的,老是在年輕的時候發生。在邏輯上根本講不通嘛,像我們現在碰來碰去不過這幾人,難道剛好那個唯一的情人在這裏面哪?」

  「這叫有緣。」小慧總是靜靜聽著,然後加上一句。

  「什麼緣,完全是心理因素,為什麼我們不會愛上年輕貌美的老師?或者五六歲的小孩,因為我們心底否定了那種可能性,心想是不應該有的,然後便不會有了。」

  小慧瞇著眼,眼鏡大大圓圓的,同再來呢?」

  「所以,什麼是愛情呢,便是兩人很好很好,剛好年齡呀,興趣呀,個性呀都很合;然後比一此,想一想,沒事的時候認為條件足夠到談戀愛了,便猛往這邊歪想,越想越像,然後,便發生了我們偉大的愛情了。」

  小慧哈哈笑了起來,扶扶眼鏡,「跟你談戀愛一定很痛苦。」

  「I never fall in love again.」他唱。

  「I never fall in love again.」林也曾唱過。

  但林戀愛了。

  真有些悵惘。這些日子總像在風中,獨自騎車於兩行的木麻黃樹間,落葉總捲得格外飛揚,他覺得孤單。事情弄得很糟,他直覺自己去了兩個朋友,或者四個。

  「糟糕!」娃娃蹙了蹙眉頭,竇面跳顫得很厲害,他們搞了半天上最後還是關上了。他注意到髒灰的牆突然顯得很貧白,屋內東西也堆得很亂。

  世界變得很靜,靜謐得使人想起淡淡的月光。

  「我家電視快完了,」她捧了杯開水同來,「再來便是彩色的。」

  她走向窗邊,輕輕播弄,風鈴便清清悅悅響起。好一陣子,她說:「你好久沒來我家了。」

  他沒回答,低下頭喝了口茶。他怕她說著說著猛一轉身──

  「她猛一轉身,看著我說:『不要再來找我了,好麼?』她要好好考聯考,可是我這才清楚我不能不見她。」周低啞地說,風在背後的竹林。

  娃娃靜靜轉過身,「哎,最近老覺得自己很老很老,都是這些功課,壓得人心裏悶悶的。最近很不如意。」

  「我也是,最近很糟。」

  「還是小時候好喔,記不記得那時候回家,一路上,從車站、車上,一直寫作業,寫到家,一趕完便跟你跑去瘋一下午,愜意極了。」

  「那時候日子過得很好。」

  「嗯。」

  每次她都寫得比較快,他不服輸,騙她也寫完了,兩人瘋完了一下午,回家再挨媽打。後來她知道了,就故意寫得很慢。他記得很清楚。

  娃娃笑笑,「記不記得那回跑去堆石子?」

  有次,他在她面前誇口他會堆得比她還多。

  「不行,毛毛,火車會來的。」娃娃小時候很怯。

  「笨蛋,到時候再推掉就好了,沒膽別跟我玩。」

  娃娃咬咬牙,「都聽妳的。」

  等到火車來了,石頭卻排得太長了,於是他們被提溜著進了站長室。他還記得娃娃嚇得直流眼淚:緊抓著他的手,他只好鼓起勇氣說全是他幹的。爸來了,從來沒生那麼大的氣。

  然後,他們躲在娃娃家的後院,野草比人還高,娃娃摸著他的手直問痛不痛,他一直沒哭。

  「那時候很鮮是嗎?」他笑了笑。

  「妳不知那個時候我很傾慕你呀。」

  「傾慕?」

  「嗯。」娃娃笑出了白白的牙齒,她還穿著制服,裙子很長,穿著拖鞋。

  他們一直沒來那套,沒玩過家家酒,沒扮過新郎、新娘、爸爸、媽媽的;也沒在牆上寫過誰愛誰。他們只是一起玩過,一直都很自然地。

  「現在都大了。」娃娃淡淡地收起了笑容,抱著吉他撥了撥弦。

  「現在都大了。」他說,風鈴傾傾傾地盪起。

  他沒有其他的祕密,她全知道。和她對他一樣。

  什麼是愛情?

  「她完全了解我。」周說著,他知道周並不在跟他講話,周只是在風林中囈訴,「在她面前,我沒有自我。」

  什麼是愛情呢?

  風淡淡的風,流走在靜謐的夜裏,有月光。

  「離開她的時候,我會一直想她。」小林昨晚又站了一夜。

  他可從來沒有離開過娃娃:也從沒有想過娃娃。要是住得遠些就好了,他想他們可以寫信,而信裏常就能分析出些什麼,一些見面時體會不出的。

  娃娃在彈吉他,頭低低地,頭髮垂掩了臉,那是一首很慢很迴折的調子,和風鈴一樣傾傾丁丁。娃娃一直很喜歡風鈴,她用「寧靜」來形容;就像現在,很靜穆的夜底深處有那麼傾傾傾丁的響起,屋裏很靜。

  他站起身來四處看著。都很熱,這些東西已經擺在屋裏十幾年了,而這間屋子他已來了十幾年了;而娃娃,他也已熟識了十幾年。他突然覺得很安詳,像一個家,像已經是幾十年後的事,他和娃娃守著一間屋子。

  一首又一首,娃娃不說話地一逕彈著,他又想找本書翻翻,不為什麼,因為氣氛便是這麼,好像沈三白和芸娘,也是一本古書一把琴。

  不,他心又彆扭起來,倒像是相親一樣,娃娃的爸去上中班,她媽擠到家裏看彩色的香格格,大人都避得遠遠的,避開了一間屋子,讓他們好好聚聚。

  仔細思索,一切都很合理,也好像很自然。父親是好同事,母親是好街坊,而他們又是青梅竹馬,門當戶對。天哪!一切都順理成章得可怕。

  他探頭看看屋外,月光下有花,而遠處是暗暗的籬芭樹,廠裏的眷舍都是這樣圍起;他覺得小倆口被推在一間屋裏,有人躲在門外監看。像很久很久以前的年代。

  而他想走過一個一個城市,認識很多人,很多女孩。

  她抬起頭,撩撥一下頭髮,問他:「彈得怎樣?」

  「很好。」

  他要怎麼跟她說,他很怕。

  他們開始閒聊廠內最近的飛短流長,誰家和誰家又鬧糾紛了,誰和誰又打架了,他們也談到現在那些小孩已不復當年他們那夥那麼團結了,也不會出點子玩兒,成天就只會打棒球的,不然便是各悶各家老死不相往來的;談著談著又談到自已,又談回他們小時候。

  他覺得黯然:怎麼又是儘往回打轉,回憶裏只是他和娃娃、娃娃和他;是不是儘想提醒一些什麼?

  已經沒有什麼好提醒了,反正過去的回想起來都很好。他在擔心未來。

  他很駭怕,也不知道是恐懼些什麼。

  或許就是駭怕愛情吧。就像他再也不能坦然地跟小慧相處一樣,他必須考慮到林,他必須多避開些,讓林和小慧有他們的時間;他懷疑自己能不能單獨再見見小慧。

  他覺得很惆慷。娃娃沒有共他來往的男孩,他不希望那和他有關;他願意和娃娃很好,但他也想另外有些很要好的女孩,很好很好,卻總談不上那回事的。

  而林說:「你只能結交一個女孩。」

  是娃娃嗎?他不知道他到底希望不希望是娃娃;他跟娃娃在一起會很愉快,但他拿不準那是不是愛情。他也不知道應該不該談開來?他有很多假設,每一樣他都怕。

  他靜靜看著她,她不知道。

  「喔,今晚有曇花。」娃娃突然跳將起來。

  他們走到院子,幽幽的花和草挪晃著,娃娃領他看曇花。

  他注視她的背影,映著柔柔的月光。

  「喏,在這。」她指了指。

  他說,他企圖說得很自然很隨便,「對了,周台生談戀愛了,妳知道嗎。」說完很專注地看著曇花。

  「花就快開了……很好嘛,和誰?」她的語氣很淡。

  「小婉。」

  「真有意思。」她笑了起來。

  「什麼真有意思?」

  「單方的,還是雙方?」

  「應該是雙方的吧。」

  「小婉說,她才不要婚姻哩,婚姻會使人失去很多東西。」

  「談戀愛又不是婚姻。」

  「那又是什麼?」她帶有挑釁的氣味,他知道她又揚起一根眉,挑得高高的。

  他緩緩低下身,「很香。」

  你只能結交一個男孩?

  她在他身後,有一段時間沒說話,他剛想轉身看她,她卻說:「哎,小慧也戀愛了。」

  「什麼?跟誰?」他嚇了一跳,真地轉身看她。

  娃娃眼睛注視著他,微帶笑意地搖了搖頭,她的髮在夜中亮著濛濛的光,很柔和。

  他不知道娃娃是什麼意思,或者暗示些什麼?他一直就不會分析娃娃的心境。

  「愛上你一定很倒霉。」這是小慧眨著眼說的。

  「我跟你不同,我相信緣,我相信愛情,也相信友誼。」這也是小慧說的。

  他追問了半天小慧跟誰?後來娃娃才回答,小慧根本沒說是跟誰。小慧會是跟林嗎?他瞠瞠地看著娃姓,她卻始終恬恬的。

  這個世界早就是這麼樣,有些事根本不必講開來;有月光,月光底的世界很矇矓,很美,有絲絲風滲過。

  「那麼妳呢?也談戀愛了?」他笑著隨便說,逕自看花。他不知道娃娃是什麼表倩,他瞄到她的裙擺和拖鞋,她的影子投在明明的細草芽上不動。

  「哈,哪像趕車般的,一個個高中就談這個了,還早呢。」

  他聽不出娃娃的話裏有沒有什麼異味。

  「很香吧,很漂亮。」娃娃彎下手捧了捧淨白的花。

  他還是注意到有月光的園裏很靜。

  「噫,今晚沒風。」娃娃又說。

  事實上有一點若有還無的微風,但他沒回答。

  「為什麼喜歡風鈴?」他那一回問。

  娃娃撫了撫風鈴,「也不知道──聲音很好聽嘛!」她又想了一下,「人家最喜歡風了!」

  她最喜歡風。

  他後來也注意到有風的時候很美。

  好一會,他們進屋的時候,娃娃突然說:「剛剛你糗我,現在我倒要問你了。」

  「我?」他打了個哈哈。

  他拉開門,娃娃走在前頭,屋裏的燈很明,有些月光從紗門濾進,細細汪漾在地上。

  「嗯,我看差不多了吧?」她背著他。

  「哈,哪像趕車子似的,一個個還高中就談這個了,還早呢!」他嘻皮笑臉地擺一副無賴樣,覺得自己很無聊。

  笑鬧了一陣,他問幾點了?

  「喔,都快十點了。」娃娃偏偏頭看鐘。

  他覺得惘惘若失,細細的風鈴碎響在屋中。

  他望了望外頭說:「我要回去了。」

  她點點頭,「叫我媽快點回來。」她卻沒留他。

  他們走向門邊,他低聲說:「別送了。」

  沒說什麼,她只看著他的背影。

  紗門反彈回來,娃娃用手抵了一下。屋裏很亮,裹著她的身的是黃暈的光。而他的身影很黯淡。

  ──65年2月

  ──66年9月三三集刊第六輯

  (※本文錄自丁亞民的《青青河畔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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