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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色黄昏 第二十九章 回连监督改造
血色黄昏 第二十九章 回连监督改造

  这是1970年8月下旬,秋收大忙季节。

  连队的夜生活跟火车站一样紧张火热。场院上灯火通明,扬场机不知疲倦地吼 叫着,把一道道粗粗的粮流射到夜空。扫麦皮的知青头披麻袋,紧张地挥舞扫把。 扛麻袋的被压得哼哼哟哟,一趟一趟往库房里倒。屋里的墙上,晃动着拖拉机灯光, 轰轰的马达声把人们从睡梦中惊醒。深夜,从很远很远的麦地里,还传来康拜因的 轰响。

  粮食堆积如山。兵团组建后的第一年获得了大丰收(也是最后一个大丰收)。

  七连又分来了一批天津知青。这些新来的人干活不要命,如同在马厩里憋久了 的小马驹,到了草原拼命撒欢儿。人人都争先恐后干,想给别人留个好印象。

  但我的生活却完全是另外一个样子。

  1970年8月29日

  昨天,赵干事通知我,让我回连。今天夹着那把扫帚,坐在了老姬头的大车上。 沿途望着路边齐胸高的野草,又高兴又伤心。高兴的是总算自由了,伤心的是却成 了反革命,如同白白的馒头上盘着条蛆。

  老姬头对我还客气,允出一半大毡让我坐。

  到连后,向指导员报了到。他正在场院指挥入库。

  “指导员,我回来了。”

  “嗯,什么时候到的?”他倒背双手,微笑着,一副居高临下样子。

  “刚到。”

  “嗯,以后你跟三班一块干活。”

  “我住哪儿?”

  指导员皱着眉头,沉思着:“连里刚刚新来了一批天津知青,房子很挤。”

  “不是新盖了一排房吗?”

  “没安门窗。”

  “没关系,我就睡那儿吧。”

  指导员点点头。

  周围一大帮男男女女都停下了工作,静静地注视我。这些人大都是新来的。我 低着头,缓缓离去,双腿仿佛有千斤之重。

  从库房里取出了自己的行李,又潮又湿,带着浓浓的霉味儿。衣服包里,好一 点的衣服全不翼而飞,所幸摔跤衣和拳套还在。问保管,衣服怎么都丢了。他说是 雷厦收拾的,丢了找他去。这保管原来很老实,现在对我不冷不热,真是墙倒众人 推。

  在新盖的那栋房里,铺上点苇子,搭个地铺。屋里没门窗,早晚很凉,我把屋 里的碎土坯头堆在门口,防止鸡猪到床上拉屎撒尿。

  从没当过反革命,从没过过反革命生活,现在开始亲身体验了。一定尽量少说 话,不卑不亢,保存好自己。

  得悉,雷厦调到十连,山顶调到九连,金刚还在七连。把我们完全拆散。

  1970年9月1日

  烈日当空,万里无云。

  今天备土脱坯。自己远离大家一个人干。光着膀子,一鍬一鍬整整挖了一上午。 吃过午饭后,又整整挖了一下午,中间除了尿尿,一分钟也不敢停,总觉得四周有 许多严厉眼睛在盯着我。一鍬土看上不多,挖一天却能堆成蒙古包那么大一堆,挖 到最后,往上扔一鍬土,得倾尽全身之力,否则土又沿着斜面滚下来。

  长时间单调地干,脑子变得很僵,似乎塞满了泥土,什么思想也没有。

  踩铁鍬,踩得脚心很疼。手上也磨了好几个血泡。

  晚上疲劳之极,仍坚持着找排长蒋宝富谈了谈。在昏暗的小油灯下,我坦率地 告诉他,批判会上说的很多都不符合事实。我一不反党,二不反毛主席,根本不是 什么反革命。

  蒋宝富的小眼睛轮子似地转着,里面闪着几丝兴奋,几丝同情,几丝好奇。他 摇晃了几下长脑袋说:“你是不是反革命我不管,反正兵团是那么定的。不过共产 党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我们对你也要讲政策。”

  1970年9月3日

  在去坯场的路上,天津知青皮金生向我点点头:“嘿,白了啊。出来真还不如 在里头蹲着舒服,哼,整天脱大坯,累得你肝儿疼。”

  我没说话,叹了一口气。

  “嘿,还没见瘦。不亏,真的,我想蹲都不让我蹲。哼,养得白白胖胖多好!”

  我不知他什么意思,感慨道:“你是没蹲过,蹲几天就知道滋味了。”

  皮金生留着笔小胡子,身体很壮,善踢足球。好奇地问:“你不觉得宽大你了 吗?”

  “宽大个屁!这么处理根本不符合事实。”

  皮金生睁大眼睛:“可人们都说对你最宽大了,原来说要给你判刑的。”

  我据理力争,向他逐条驳斥了自己的所谓罪状。他听后同情道:“慢慢来吧, 慢慢地你就会好起来。”说完从口袋里掏出几个沙果硬塞给我。心里热乎乎的,当 初我和王连富打完架后,他曾拍着我肩膀,连称:“哥儿们镇了!哥儿们镇下!”

  今天得知王连富死活不回七连,已调到三连赶大车。太好了,否则我非倒大霉。

  1970年9月7日

  穿着露脚趾头的破解放鞋,给刘英红她们班和泥抹猪圈。双手裂满了小口儿, 刚开始干时,手指头根本伸不直,稍不注意就钻心疼。

  一看见刘英红温敦敦的面孔,就想起在批斗大会上那刻毒的咒骂,这怎么会是 同一个人呢?真令人难以置信。总想找机会看看她的眼睛,寻找里面有没有隐藏起 来的同情,可是她的目光总躲着我。

  凭着直觉,能感到韦小立也在附近。她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军装。每逢远远听 见她吆喝猪的声音,心里就咚咚跳几下,不由得竖起耳朵。虽然低头干活,眼睛又 近视,但总能准确判断出那群猪及她的位置。右边、走动、站住……异性间的生物 雷达,比最精密的电子仪器还灵。

  挑水时,和她在井房碰上。她一认出我,赶忙离开井房,在外面等着。心里直 发酸,闭上眼,咬着牙,飞快地打好水,挑出井房。人一成了反革命,就好像成了 剧毒物质,不能挨近。

  回到泥堆,深深地弯下腰和泥。烂泥堆才是咱应该呆的地方。

  1970年9月8日

  今天,上会计屋领自己的工资。

  会计陆彬冷冰冰说:“让指导员开条来。”

  兵团并没说停发我的工资,他凭什么要我开条?明显的刁难。他要有点同情心, 绝不会来这个。过去,跟锡林浩特知青没搞好关系,现在只好吃苦果。下班后找到 指导员,在我的要求领工资的条子上签了字,陆彬才给了钱。

  1970年9月9日

  今天,找指导员谈了谈,结果被狠狠地训了一顿。

  我十分恳切地说:“指导员,我确实不是反革命……”

  他的脸马上阴下来,不客气地打断我的话:“哼,你干的那些事判个十年八年 的完全够格儿。这么处理你够宽大的了,可你对自己的罪行却一点没认识。回连后, 四处跟人说你不是反革命,冤枉你了。告诉你,林胡,团里有指示,你不老实,随 时可以对你进行批斗。我奉劝你还是老实一点。”

  见指导员这样训我,痛苦万分地嗫喘道:“我是老老实实的啊,每天刷盆洗碗, 扫地倒土,加班加点,拼命干活,够老实的了。”

  他大眼珠一转,冷笑着:“什么,天天刷盆洗碗怎么了,为人民服务吗,加班 加点怎么了,我还常常加班加点呢,劳动改造就得多干点,要不怎么叫劳动改造? 现在对你够可以的了,不要不知好歹。本来,你回连的那天,团里就让开个批斗会, 可正赶上秋收,连里工作很忙就算了。你要是再这么四处嚷嚷冤枉了你,就不要怪 我们做领导的不客气了。”我低着头,看着自己的双脚。

  外屋,蒋宝富正帮着指导员家砌炉灶。那公家的绘着蒙古花纹的的红柜上摆满 了锅碗瓢盆。“哼!你的一举一动我都掌握,别看我和你不在一起。七连广大群众 的眼睛是雪亮的。以后要老老实实接受改造,不许胡思乱想,对你的处理是兵团党 委定的,你只有低头认罪才是惟一出路!”

  我耷着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回到自己屋子。

  1970年9月11日

  天津新来的知青刘福来下午见了我面,突然笑嘻嘻地打起招呼,问寒问暖,把 我搞得不知所措。最后他收敛起笑容,正正经经问:“有钱没有?借哥儿们几块, 我买巴勒登的马靴还差一点。”

  我工资就那么一点点,很多东西都缺,需要买,哪有钱借给他呢?很抱歉地回 绝。

  他失望地走了。

  1970年9月13日

  清晨5点, 兵团战士们还在酣睡,我已奉蒋排长之命去井房压水。要在上班以 前,把坯场上大大小小十几个水坑灌满,以便一上班就能干活儿。

  防风、山萝卜、锦鸡儿等许多草都枯萎了,只有丝石竹像几片稀疏的小雪花悬 在枝头,纤细的茎杆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泪珠。

  秋天的早晨最凄清,真让我害怕。

  劳累困顿了一天后,躺上床就着,睡觉把一切人间的苦痛全吞没了。忘记了自 己是反革命,忘记了周围人的冷眼。偶尔还能做一个甜甜的梦。然而早晨一睁开眼, 那自由了一晚上的灵魂又被反革命枷锁套上,好别扭啊!休息一夜,已麻木,白天 的神经又变得对痛苦异常敏感。人在倒大霉时,早上刚醒来的那片刻最难受。

  晨曦的天空,碧蓝碧蓝,可是却很冷。草上、地上、墙上、水车上……都凝着 一层白霜。

  天完全亮了,已经压了1000多下,连里还一片寂静。

  1970年9月14日

  和指导员谈完话后,再也不敢对别人说:“我不是反革命”了。除了每天写日 记,和日记说话外,跟谁也不说话。每天总低着头,不看任何人,不理任何人。拼 命干活儿,把自己躲在泥巴里。

  最害怕再被拉到全连人面前批斗。

  没有脸盆,总顾不上买。只早晨到井边的马槽里洗一把脸,经过一夜的沉淀, 马槽里的水清澈见底,绿汪汪的。当我俯伏在槽边呼哧呼哧往脸上泼水时,感觉这 样子和一个电影里的人有点像,但记不清是什么电影。

  1970年9月15日

  已经一个多星期了,两个班脱坯,就我一人和泥,从上班到下班一刻不停地干 也供不上。齐淑珍还老挑刺,不是嫌泥和稀了,就是草少了,或者有疙瘩。这位女 排长心细如发,泥里如果有一个乒乓球大的泥块,就让我重新和。好不容易和好了 一堆泥,他们也不爱惜,总拣好叉的用,不一会儿就光,我把剩下的一大片泥底敛 到一块,再重新和。

  刚开始,新来的知青对我还客气,但在排长的影响下,越来越横,好像这才成 熟,这才有立场。那个刘福来,因为没借钱给他,对我尤其恶,一会儿让我用二齿 捯一捯,一会儿让我用脚踩一踩……纵情享受着随意支使我的乐趣。

  看他那神气劲儿,好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还以为自己多能。

  1970年9月16日

  天天总浸在泥水里,双手裂了五六条口子。皮肤好像得了癣,一片一片地掉皮; 脚也裂了两道又长又深的口子。为了把泥和好,需要用脚踩。有时踩泥巴时,泥里 的细草恰好扎进脚心上的裂口里,疼痛钻心。

  挥动二齿捯呀,捯呀,无休无止地捯,连直一下腰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不管 男女,谁都可以随便指挥我,甚至小白音的话,我都得像圣旨一样执行。这孩子才 15岁,还常常尿炕,父亲是本地一赶大车的。

  身旁的刘福来和几个穿得干干净净的姑娘聊天,不时哈哈大笑。我发现这小子 流里流气,特爱耍把人。当我口渴趴在马槽上喝水时,他就在旁边快活地吹口哨, 跟女的挤眉弄眼(牧民饮马时,习惯吹口哨,据说马可以多喝点)。

  晚上累得一点力气都没有。腿上、胳膊上沾着一块块干泥巴就倒在地铺上。即 使有劲也不敢把泥巴去掉,汗毛与干泥块凝固在一起,搓下去极疼。

  1970年9月17日

  关押期间,那个一个劲往牢房里看,跟我打架的大黑个子,原来是七连新来的 天津知青张宝峰,外号大傻。被调到团部运输连开汽车后,趾高气扬,跟谁都搞不 好关系。一次他穿着花格格衬衣,叼着烟卷,戴着墨镜,在军人服务社跟女售货员 吵架,被李主任看见了,狠训了一顿,当即退回七连。

  大傻回连后,一见我就面带笑容,伸出手说:“哥儿们错了,都怨哥儿们有眼 不识泰山。”

  我自然不愿打架,顺水推舟地跟他握了握手,寒暄几句。

  蒋宝富知道后,马上找我谈话,了解事情整个经过。

  第二天上午,男生排停了半天工,开会批判张宝峰。

  会议中间,老蒋把我叫到会场,让我向大家讲述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一进屋, 金刚正在发言:“……不分敌我,向一个反革命分子赔礼道歉,和反革命分子称兄 道弟,这是严重的丧失阶级立场……”一看见我,马上沉默,很有点尴尬。

  我站在门口,向大家讲完经过后,连连说:“这事全怨我态度不好,没遵守关 押的纪律。”

  老蒋说:“你去场院干活去吧。”

  会场上气氛很紧张,大傻汗流满面,狠狠地瞪了我一眼。能猜到离开后,他们 怎样批判大傻,怎样把我说得多反动。但不愿深想,只要不当面骂,让他们批判吧。

  1970年9月19日

  李主任领着团秋收工作组住在七连。他很少到男生排来,最爱去女生宿舍了解 情况。听女生们闲聊时说,他喜欢掰腕子,常把小姑娘们拧得吱吱乱叫。

  没见过他干活儿,经常提着半自动到草原里打灰鹕、地普。平常我遇见他,头 一低就过去,不想跟他说话。

  今天下午, 在全连大会上, 李主任讲话时点了我的名。他以长辈的口吻说: “你们连有个别同志幼稚得很,一点阶级斗争观念都没有,竟然向林胡赔礼道歉! 林胡是个什么东西?现行反革命分子,怎么能这么没有立场呢?张宝峰来了没有? 你要深刻认识自己的错误,自由散漫,无组织无纪律还得了?不要逞什么英雄,林 胡那两下子不挺厉害吗?往台上一撅,小鸡腿照样打哆嗦!”

  我在门外听到这话,好像皮鞭抽在脸上,疼极了。

  1970年9月20日

  连里的气氛冷如冰。刚开始的好奇消失,代之的是冷漠敌意。特别是女生,一 见我好像见了大***犯,躲得远远

  给韦小立的信,指导员在全连大会上念了,说我很会勾引妇女。日记里反省的 那个事,也被兵团战士当成了大逆不道,道德败坏,为我招来极度鄙视。

  被子扯破了,拿到赶车的老常家,想请他老婆用机器补补。他老婆开门见是我, 面露惧色:“林胡啊,不是我不想给你补,这两天你老常叔刚为换马的事挨了指导 员批评。要是他知道我们帮你补了被子,不定给你常叔扣什么大帽子哩!唉,实在 是害怕哟!”她四下看了看,又低声说:“指导员整天瞪着眼,找我们的茬子……”

  我愣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她向我干笑一下,忙把门关上。

  这小小钉子碰得我呆若木鸡,拿着被子,茫然伫立。

  休息时, 我去马车班看看报纸, 只去了两次,班长马慈爱就冷冷地对我说: “你以后不要总到这儿来了,连里规定不许乱串班,丢了东西不好说。”

  到五间房干活,我晚了一步。大车走了,只差几十米。我赶忙跑着追,并大声 喊:“等等……”车上坐着10多个兵团战士,没一个人让赶车的停一下。他们好奇 地注视着我焦急地奔跑。

  离大车越来越近, 眼看就可以扒上车,只听一声鞭响,4匹马大颠了起来,我 一下子被甩在了后面,车上的小青年欢呼着,怪叫着。

  过去,谁对我的狗稍微横一点,就好不恼火。进马车班时,王连富冷冰冰的没 笑脸,一直耿耿于怀,可是比起现在遇到的又算得了什么?

  那一道道轻蔑的目光好像烧红的烙铁,烙在我脸颊上,烙在那皮肉最薄却聚集 着最多自尊细胞的地方。

  我真担心自己受不了。一个人的脸能承受多少烙铁啊!

  1970年9月24日

  今天中午吃肉包子,对于每月只有百分之十白面的内蒙兵团战士来说,这是一 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饭刚一打回来,班里那帮天津知青就一窝蜂拥上去,拼命抢着, 生怕包子不够吃。我自然不能和他们一起抢,也反感这样干,就走了,等他们都拿 了之后,才回来。这时桶里只剩下一堆烂糊糊的包子皮。为了干活有劲儿,只好硬 着头皮吃。

  这些天津小痞子,贪心得很,抢了许多包子,吃不了,就只吃肉馅,把皮扔回 饭桶里。

  那一堆包子皮残碎不堪,油汪汪的,好像一堆在嘴里咀嚼过又吐出来的秽物, 吃得我直恶心。

  没饱,又到食堂要饭。在昏暗的伙房里,杨淑芬睁着圆圆的大眼睛。那瞳仁黑 白分明,闪闪发亮。听说我要馒头,赶紧从笼屉里拿了两个递给我。

  心里万分感谢,但没说话。

  1970年9月29日

  今天中午,在男生排山墙处看见金刚独自拉琴。四下无人,我坐在了他身旁。

  他瞥了我一眼,沉默不语,并没要走的意思。

  “金刚,你准备什么时候回家?”

  他面孔严肃,两个镜片闪着白光,正视了我一会儿说:“你是我毕生中第一个 看错的人,真没想到你是这种人。”

  “什么人?”

  “自私、卑鄙、虚伪。”

  我急忙解释。他连听也不听地站起来,冷冷说:“为了一个女人,不惜出卖你 最好的朋友。”

  “是雷厦先出卖的我呀!”我大声喊道。

  可是他已扬长而去。

  我怎么出卖朋友了?把那封信提前几天给韦小立,怎么叫出卖呢?雷厦混过去 了,我却成了反革命,还这么狠的骂我!情绪沮丧极了,晚饭一点胃口也没有。

  1970年10月1日国庆节

  天空阴暗,飘着稀零零的雪花,窗户和门洞张着大口,呼呼地吹进冷风。我蜷 缩在皮得勒下面,尽情享受着小憩的甜蜜滋味。

  这是回连辛苦劳动了一个月后的第一次休息。一动不动躺着真舒服,真美妙! 跟摘了背铐一个滋味。就这么躺了整整一天。

  回想这一个月,天天都在拼命,榨尽身上最后一点力气去挖土、和泥。一天10 小时的苦力真能把全身每一个关节磨下去一厘米。

  为了不让那些虎视眈眈盯着我的人,挑出毛病,为了争取不明真相的人的同情, 咬着牙苦干,受了批判的大傻现在猛跟我划清界限,猛汇报我。晚上到小树林转一 圈他汇报,去食堂要了两个馒头他也汇报,积极得可笑。

  也有人真好。如张韦竟敢当着指导员的面,给了我一块从家里寄来的月饼。他 当时刚收到家里寄来的吃的,可能是高兴坏了,在场的谁都给了一块。

  还有天津知青小老,食堂吃饺子时,他走在我前面,一手偷偷伸到背后,递给 我一瓣蒜。

  白天过去了,除了一头猪,没人来我的屋。自己缩在皮得勒下面躺着,尽情吮 吸着一动不动躺着的美妙滋味。

  夜静悄悄的,北京现在一定很热闹。天安门广场上放着焰火,人民大会堂灯火 辉煌……而眼前却是一片昏暗。粗糙的土墙上干裂了许多细缝:地上散乱着一丛丛 苇子;干瘪的水桶上粘着洗不掉的水泥渣。

  1970年10月5日

  昨夜加夜班, 是对自己意志、体力、内脏的又一次考验。白天在坯场上挖了9 个钟头的土,除了两次小便和吃中午饭,中间没休息一分钟。这挖土在脱坯里是最 枯燥,最累人的活儿。从早到晚蹬铁锹,蹬到最后,脚心特别特别疼。

  整整一白天,胳膊扔了上千鍬,脚也蹬了上千鍬,眼睛发直,胳膊、腿也都灌 了铅一样的死沉,心里暗暗盼着太阳快快落山,快点下班。

  吃过晚饭,正躺在毡子上小憩,蒋宝富专门来通知我到场院加班:扛麻袋入库。 心一下子凉了。挖一天土,力气全用光,再去背麻袋怎么受得了?一千个不想去, 一万个不想去。可是没法子,指导员在库房亲自督阵。

  “脱一天大坯,晚上还背麻袋,这不要咱盒儿钱吗?我操他沈大肚子的妈!” 大傻骂骂咧咧地来了。

  刘福来愤愤他说:“指导员怎么不让二排来?就会巴结女生!”

  入库的是糜子, 死沉死沉,每袋都在190斤以上。一袋、二袋、三袋……越到 后越费劲,因为糜子多了,踏板总被埋住。脚直接走在糜子堆里,软绵绵的像趟沙 漠。糜子比小麦滑溜,背上一麻袋,踩在上面,能陷到小腿肚子深。一步一步摇摇 晃晃往里走。

  别人可以把麻袋倒在门口,我得倒在里面,要背着麻袋走到糜子堆最顶上。虽 就几米路,却非常消耗。因外面低,里面高,而且库房里灰尘弥漫,特呛。

  刘福来很机灵,找了个解麻袋绳的轻闲活儿,大傻撅着嘴,慢腾腾地背着麻袋, 别人扛第二袋,他一口袋还没倒完。

  一拖车卸完后,大家马上东倒西歪靠墙根坐下,盼着装麻袋的拖拉机晚点来, 好多歇一会儿。可是不过20分钟,满载麻袋的拖拉机又突突突地开过来。

  “往里倒!往里倒!都倒在门口,下一车怎么办?”指导员怒冲冲吼着。

  别人背完一袋后,可以歇那么半分钟,我却不能。指导员的目光老盯着我。在 快累趴蛋的时候,歇这半分钟太重要了。有这半分钟就可以再坚持一阵子,没这半 分钟就虚得重心不稳,腿发软。

  三四十度的糜子堆,往上走一步,五脏六腑都得使劲。挖了整整一天上后,再 背190斤的麻袋, 再往上爬那软溜溜的糜子堆,再一口气扛八九袋,再干到深夜12 点,所做的功比场院上的骡子绝对一点也不少!即使我体力再好,小腿肚子再粗也 吃不住呀!

  于到最后,晕头转向,腿一软,跌倒在糜子堆里。

  指导员的声音又响起:“不要倒在门口,怎么说了不听呀!”

  他一点也不知道背190斤的麻袋, 爬三四十度糜子堆的滋味。我实在没劲了, 爬起来,双腿跪在糜子堆里用力推,用力揪……那圆鼓鼓的麻袋像粘住了,一动不 动。下巴顶住麻袋,在松软的糜子里扭呀,拖呀,滚呀……一寸一寸往上蹭。拼老 命把这口袋扭到库中间倒了出来。浑身上下全是尘土。鞋帮、脖子、头发全是糜子 粒。

  这袋完了,定定神,又是一袋。胯骨压得吱吱响,小腿打着哆嗦。咬牙坚持着, 颤颤巍巍地背,一直背到夜里一点。真不敢相信自己居然能挺了过来。身子软得要 倒,此时此刻,相信连七八岁小孩都能一拳把我打个跟头。

  当我披上衣服朝宿舍走去时,黑暗中听见大傻对旁人说:“唉呀,这小逼孩是 他妈有劲。”

  说错了,不是我有劲,是大棒有劲儿。指导员说:“不老实随时可以批斗你!” 就是辕马屁股后面的棒子。

  10月x日

  锡林浩特知青好不得意,北京知青四分五裂,分崩离析,对他们威胁全无。

  托郭北去西乌旗给我买双皮鞋,他推说时间太紧而拒绝,别人让他带东西,却 笑嘻嘻地答应。他还大言不惭地向我要拳套:“你应该改邪归正,不要再动拳脚了, 把破拳套就给我吧。”

  我说:“不”。

  楚继业帮助他说话:“你玩儿这个对思想改造不利。贡献出来,让大家练练嘛。”

  “不,我的拳套有纪念意义。”

  10月11日

  10月份工资刚发就丢了,十四块四。

  成天干活儿,累得要命,钱的概念麻木了,领了工资就随便塞在棉衣口袋里, 像塞团手纸。可是发现丢了后,又特心痛,悔恨交加。

  丢了钱也没法找。告诉了排长,他说调查一下,但也就是应付应付。当了反革 命,连抓小偷的权利也没有。即使知道谁拿的,也没力量要。本来就让人监督改造, 得罪了小偷,更要招祸。只好自认倒霉,不再声张。小偷真聪明呀,偷反革命的钱 最赚了,领导不管,本人不敢追查,又符合一打三反精神。

  从团部牢房回来,真是一贫如洗,衣物丢了不少。只剩下两个破褂子,一床破 棉被。难道反革命的东西就可以随便偷吗?我找指导员请求帮助找,他一本正经说: “你的东西是雷厦保管的,丢了找他去。”

  可是雷厦已调到十连,我怎么找?

  已经给家去了好几封信,都没回音,现在就全靠这一点钱为生。原计划用这月 工资买一双翻毛皮鞋,省得挖土脚心疼。还得买枕头,买脸盆,买绒衣绒裤……钱 一丢,什么也没法买了。

  10月19日

  天气一天天冷了。早晨,马槽子里的水结了一层薄冰,寒气袭人。

  给新盖的食堂上笆泥。

  我赤着脚在冰冷的泥水中,飞快地挥舞着二齿。刘福来和大傻缩着脖子,又跳 又跺脚,双手捂着耳朵,冻成那样,还有心思互相骂着玩儿。

  “你妈逼!”

  “你妈逼!”

  ……

  一来一往,不知厌倦地重复着这3个字。

  和完泥又开始扔。食堂比一般房子高,往上扔泥是最累的活儿。他们三四人轮 流扔一堆泥,我一人扔一堆,没人替换。扔呀扔呀,一下一下用力扔。好像扔光了 这堆泥就有了出路。头发上、背上、胳膊上、脸上全是泥浆。

  一大堆一大堆的泥被扔到了房顶。

  仿佛听见老姬头对另一个农工说:“林胡这小子有精神病吧,咋那么疯干。”

  周围景物在泥点子里越来越模糊。

  中午吃小米饭,刘福来挺热情地给我盛了一碗菜。但觉得有点少,看看别人碗 里,是我的二三倍。一下子就火了。我把菜倒进桶里,又重新盛了一大碗。伙食费 没一分没少交,活儿一点儿不少干,为什么这样?

  刘福来满不在乎地笑着。对这天津的小毛孩越来越反感。

  下午继续往房上扔泥。

  晚饭, 每人就3个馒头,实在不够。我吃完了又到食堂去要,如果馒头不给, 来点小米饭也行。不料,新上任的炊事班长张芳玲绷着脸说:“你们排长说了,不 让食堂给你。让你在班里吃。”

  尴的我没话说。

  晚上去场院加班,差一个馒头就是不行,饿得难受。不明白蒋宝富为什么不让 炊事班给我吃的?他不是要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吗?

  10月20日

  寒流来了。全连停工学习。我无权学习,回到自己屋里。为御寒,捡了一张大 生牛皮挡住窗户,又捡了一个烂皮裤,扯开堵严余下的窟窿。门用一个沾满白灰的 破马槽挡住。屋里很暗,总算不漏风了。

  我龟缩在皮得勒下面,望着屋顶,那椽子和柳笆好像一个巨大的筐倒扣在头上, 开始胡思乱想。

  不让学习也好,躺着休息。过去我虽不善言谈,不善交际,但有朋友,有拐棍, 日子还过得去。可现在却众叛亲离,身边没有一个可以对之倾诉憋在心中委屈的人。 我把想说的话一封一封写在信上,寄给母亲,却没有回音。

  莫不是人一当了反革命,连亲娘都不认了?

  说话一定要注意,千万小心,汇报我成了班里小知青的一项任务。真是到处都 是眼睛。窗户上有、墙上有、角落里有、厕所里有、草原上有……

  在这样的环境下,玩儿命干活儿是我惟一保存自己的救命稻草。每天干活回来, 累得往铺上一躺,根本没力气洗,连上厕所都懒。5个手指头全伸不直,满是裂口。

  傍晚,一头黑猪哼叽叽闯进屋,乱拱乱啃,几乎要啃到我脸了,用半块土坯狠 狠砸去。它嚎叫着蹿出门。反革命把人的性格也扭曲,成天卑躬屈膝,只有对猪, 才能表现出一点男人的勇猛。

  从早到晚俯首贴耳,俯首贴耳……耻辱啊!

  10月23日

  学大寨变冬闲为冬忙。连里不顾气候寒冷,决定突击挖一条水渠。别人规定一 天挖3米,我被规定5米。下午干完后,老蒋走过来,验收质量。

  “完啦?”

  我点点头。

  “这斜面不平,用铁鍬拍拍。”

  我边拍边说:“这也不是造飞机,差不多就行了。一流水,多平也要冲坏。”

  刘福来一下子蹿过来,气冲冲他说:“嘛,学大寨差不多行吗?”

  我像被蛇咬了一口,打了个寒战。

  “排长,他散布反动言论,斗小逼孩的!”

  老蒋皱皱眉头,生气地挥挥手。

  “嘛,指导员不是发话了吗,不老实就斗逼孩的!”

  我不敢言声,一说话就得和他干起来。赵干事的影子还在,他那一堆黑黑的小 铐子记忆犹新。

  老蒋劝解着把他推走:“晚上再说,晚上再说。”

  走了老远,还听见刘福来的声音:“这小逼孩的一点儿也不老实,别看他不言 不语的,可狂了。”

  下了班,不敢回自己屋,先到了连部。指导员不在,只有文书楚继业。

  我向他讲了这情况,请他主持公道。

  他严肃地说:“你先回班里去。等我们把情况了解清楚了,再处理。”

  我问:“回去,他们要斗我怎么办?”

  脸上有几颗麻子的文书开导说:“这是一个改造思想的好机会吗,思想改造是 痛苦的,不触及灵魂不行,只有触及了灵魂,才能改造好。”

  我默默无语,心想锡林浩特知青与北京的再有矛盾,也不应这么把我往火坑里 推。

  “你回班里去吧,我有事要走。”他催促着。

  没办法,只好离开连部,提心吊胆了一晚上。谢天谢地,没有把我叫去斗。

  10月25日

  今天早上,看见李晓华正在系马肚带。那马很不老实,她使劲一勒,马就回头 咬她一口,后蹄还不住地乱蹬,急得她满脸通红。我赶忙走过去,她一见我要帮她, 好像厄运临头,离老远就大声说:“我自己来,自己来,没事。”

  以为是客气话,没停下脚步。她却瞪着我,严厉地说:“不用,不用!”口气 极硬。

  难道反革命连帮人卖卖力气的权利都没有?我呆呆站着,望着她那双美丽眼睛, 默默想:“李晓华呀,当初我和王连富打架,也是为了替你出口气,现在你却这个 样子对我!”

  真惨,自己怎么陷入了这种境地?回连那么些天了,就没见到一张朝我真诚微 笑的脸(大傻向我道歉无非是怕我揍他。张韦是收到家里寄来的东西,高兴得忘了 我的身份)。我盼着有人向我微笑一下,如果十块钱能买来一个真诚的微笑,我情 愿每月花十块去买。钱有什么用?一个月见不到一张向你友好微笑的脸才最难忍受。

  现在,很希望能得到人们的同情,哪怕是怜悯。过去对同情这东西不了解,不 太介意。有人鄙弃同情怜悯,以为接受了是耻辱。现在我明白了,在饥饿线上挣扎 的人,连垃圾都能吃。拒绝别人同情不是他处境还好,就是他得的同情太多,来得 还容易。

  去年现在,正绞尽脑汁,写血书,想法让指导员批准给自己枪。一年后的现在, 却变成了这个样子!

  以上是我刚回连这一段的日记(经过了整理)。

  这一阶段,自己干活不是一般地干,而是狂热地干,拼命地干,天天都在累趴 蛋的边缘。为什么呢?事实上并没有坐牢杀头之危。

  或许是那惊心动魄的批斗会真把我斗伤了,斗成了惊弓之鸟,一听见批斗会就 紧张,在它的恐怖魔影下,我不敢偷懒,一味猛干!

  所谓批斗会就是用暴力把一个人的身躯。四肢、五官、表情弄丑,在成千上万 人面前展览,一个大活人被当成动物园里的野兽供男女老幼观赏……还有什么羞辱 人的方式比这更甚呢?始皇的暴行数不胜数,却没听说过大王朝搞批斗会。

  对有点知识,有点自尊心的青年人来说,在那黑压压的人群面前弯腰撅腚,跟 往指甲盖里戳钉子一样可怕!

  当初,为了打饭路上和韦小立相遇那几秒,花费了多少心思打扮,用热水洗, 用毛巾搓,非把脸擦红为止,还打许多香皂,让脸上有股香味。临出门前要对小镜 子照半天……可是一场批斗会就把这苦心经营的形象全毁灭。我被迫歪着脖子,扭 着双臂,弯腰屈膝,痛苦得龇牙咧嘴,站在自己所膜拜的女神面前!

  想起来,心里就打怵。数月不见,小伙子总要打扮得漂漂亮亮与心爱的姑娘会 面。 而我关了6个月后,是在一个凶恶的批斗会上与韦小立重了逢。早晨连脸都没 洗,蓬头散发的。

  实在是怵批斗会,害怕再让她看见自己被撅挨斗的丑态……拼命干活,老老实 实,规规矩矩,让人挑不出一点毛病,让谁都找不到借口把我弄到批斗会上。

  但是,这口气并没有服。给党中央的申诉信草稿早已写好,那把扫帚就放在自 己的褥子底下。

  当我面目肮脏,衣衫褴褛地蹲在没门窗的屋里,把头伸进瘪水桶,像野狗一样 喝冷水时,不相信这辈子就永远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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